第六章(第2/22页)

很久之后罗想农回想当年的事,仍旧不确定,母亲做出全家下放的决策,到底有没有乔六月的原因在里面呢?他认为是有的,即便是下意识,潜意识,也是有的。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而不能结合时,这种爱就长成心里的一个瘤,永远地鼓着,关键时刻会释放脓液,让你感到疼,让你发烧,窒息,谵妄,活成自己的负担。

只是,这样的问题他从来没有跟母亲探讨过,他不敢,他们母子间向来没有民主谈话的习惯。

杨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车厢里,往下搬那些坛坛罐罐。有人要跳上车帮忙,她不让,她怕那些农工们粗手粗脚弄坏了东西。她每拿起一样,就扯了嗓子吆喝一声:“来!”车下自然便有人伸手接住。搬到橱柜这样的大件物品时,杨云也有办法,她把一人高的柜子略略扳倒,重心移到一侧的柜脚上,轮流以柜脚做支点,左右腾挪,很轻松地就把大家伙移动到车厢边。然后她悠着劲儿一推,柜子缓缓朝车下倒去,同一时间车下就有五六双手伸出来,托住,抬起,放置到平地。车上的衣柜,碗橱,吃饭桌,一张大铜床,罗想农使用的木制小书架,都由她依此办理,一一地卸下了货。

罗家园和杨云都是良种场的老熟人。罗家园曾经是主管局长,虎倒余威在,这就不用说了。杨云是农工们心里景仰的“杨医生”,牲畜有问题,经杨云一侍弄,转天又活蹦乱跳,这就不是一般的手艺了,有点神仙下世的意思了。这两个人下放到良种场,没有落难的意味,反倒让农工们有了天降神灵的惊喜。

如此,会有这么多人簇拥在卡车前,寒暄,问候,七手八脚帮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

杨云显得很快乐,她头上的那件花布衫已经解开,拎着拍打过全身的灰尘后,随手系在腰间,那件军装式的肥大的春秋装被她扎出一个好看的腰。她的头发干干净净,用发卡一顺齐地别在耳后,露出她稍宽的额头和清爽的脸。因为出力,脸颊是红朴朴的,热气腾腾的,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张开,通过空气的对流,跟在场的人们有了彼此相知的交待。她来回地在车厢里走动着,挑拣出最易破损的物品卸下车,一边稔熟地喊出张三李四的名字,问候他们的妻儿,问他们是不是还在猪场,鸡场,或者拖拉机班。

在这样的场合中,不善家务的罗家园反而尴尬了,碍手碍脚,在人群里没头苍蝇般乱窜,显得多余和蠢笨。而且,他多多少少还摆着农业局长的架子,严肃着一张脸,紧抿了嘴巴,目光看天,看田野,看一地横陈的破旧家什,就是不看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杨云站在车上招呼他:“老罗,你腰不好,别动手了,到边上照看着去吧。”

罗家园乐得清闲,走到路边堆着的杂物前,蹲下,肩膀耸起来,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摆出了老母鸡抱窝的姿态。

杨云又招呼两个窜来窜去的儿子:“想农!罗卫星!你们两个……”

刚说完这几个字,手拎着两个热水瓶的杨云忽然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就那么一脚前一脚后地在车上站着,头微微地仰起来,肩膀侧过去,眼睛望向远处,嘴唇抖动了一下,又紧紧闭上,脸上闪过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像是娇羞,又像是喜悦,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怅然。

一瞬间的神情,蹲着的罗家园没有看到,站在车下准备接那两个热水瓶的罗想农看到了。罗想农看到后,顺着母亲的目光转过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把一根扁担抓在手里、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的乔六月。

父亲已经老了,举手投足都显出了中年人的懈怠和迟钝,而乔六月看起来比从前更年轻,他的步态他的笑容他的发型都还是个冲劲十足的小伙子,灿烂,明媚,自然。这是十五岁的男孩罗想农一瞬间在心里发生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