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1页)

上帝知道,母亲活着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他算不上孝子,可是他习惯了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挑剔地望着他,有几分鄙薄,又有几分不屑,就那么望着。如果这双眼睛突然消失,往后他自己的目光又该往哪儿看?他应该去和谁对视?

行李传送带已经开始缓慢地转圈,从出口处吐出大大小小的行李,它们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出来,沉重地跌落在转盘上,发出嗵嗵的声音。人们拥挤在转盘四周,手疾眼快地拣拾自己的东西。有人咣啷咣啷地推了行李车来,因为急迫,车轮子撞着了另一些人的脚踝,车主满头大汗地说着对不起。还有一些人取出行李后才忙着找行李车,巨大的行李箱因此孤零零地立在人群中,笨头笨脑又惶恐无助的模样。

罗想农避开人群,走到一个空旷处打电话。电话接通,就听到一声如释重负的惊叫:“哥,你总算回来了!”

罗想农一声叹息,心想罗卫星今年五十出头了吧?好歹也是省内扬名的油画家了吧?怎么遇事还是这么一惊一乍充满夸张?“总算回来了”,好像他离开南京多么久,又有多么长的时间与家人不通音讯。实际上,他关闭手机也就是空中飞行的那一个多小时。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告诉罗卫星。

“太突然了!一点都没有准备……”

“这种事情,谁也不会早早准备。”

那边絮絮地:“我正在联系车子回青阳……罗江已经去接你了……还有……”

罗想农打断他:“见面再细说吧。”

讲完这句话时,他往转盘上一瞥眼,正好看见自己的墨绿色拉杆箱被机器吐了出来,摇摇晃晃跌落到传送带。他刚想挂断电话走过去拿行李,听到罗卫星一声犹犹豫豫的“喂。”

“回家再说啊!”他举着电话,匆匆走向转盘,心里抱怨罗卫星优柔寡断的脾气怎么就改不了。

电话那头的罗卫星赶快憋出一句话:“乔麦子那儿,要不要通知?”

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罗想农站住了,举着电话的那只胳膊僵在空中,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态。

大厅里嘈杂的人群忽然没有了声音,也消褪了色彩,变成小时候看过的无声电影,而且因为电影技术的关系,人们举手投足的动作极不连贯,有点摇摆不定,又像牵线木偶一样夸张和变形。他看到很多人的嘴巴在动,鱼一般地张合不停,可是因为无声,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焦虑和呼喊什么。慢慢地,地面滑动起来,从他脚下出发,潮水一般后退,仿佛地球上的板块飘移。他自己也在飘,滑离地面,升到空中,仿佛失重状态下的太空旅行者。

“哥!”罗卫星在他耳边呼叫。

他倏然惊醒。“要通知。当然要。”

“你来,还是我来?”

乔麦子在瑞士,瑞士的小城巴塞尔。南京和巴塞尔之间,六个小时的时差吧?

“要么你打给她?用座机打,讯号会比较好。”罗想农谦让一句。

罗卫星在电话里马上松一口气。“哥,我已经打了电话。她说她马上订机票。”

罗想农不再说话,有点愤怒地把手机翻盖合上。

这个罗卫星,凭什么自作主张?他已经打过了电话,还在装模作样征求哥哥的意见,这不是虚伪吗?罗卫星这家伙也学会了虚伪?

乔麦子那边,接到的噩耗是来自罗卫星,而不是她亲爱的大哥罗想农,她心里会怎么想?

罗想农痛恨自己在乔麦子的问题上总是畏缩和压抑。畏缩不仅仅是姿态,更是无可奈何的躲藏。他心里想要进攻,可是他表示出来的却是退让。

人就是这样,隐藏最深的那个念头,恰恰会以极端对应的方式表达出来。

乔麦子,他把她藏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个人,他会在静夜无眠时想着她、呼唤她的那个人,他想起她的时候会热泪盈眶、会觉得世界已经崩溃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