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1页)

它一定疼痛难忍。但是它不想死。无论动物还是人类,活着总是生命的第一选择。

“你救不了它。”袁清白已经猜到了罗想农要干什么。“杨姨是兽医,你不是。”

“我母亲如果还在,她不会掉头走开。”罗想农回答。

袁清白叹口气。“好吧,如果你真想这么干的话。”

胖子去打开车后盖,找了一块擦车毛巾之类的东西,铺到车里的地毯上,又费劲地弯腰,帮罗想农把那条狗抬进车里去。

受伤的狗小声哼哼着。它弄不明白这两个人要想干什么,可是它无力挣扎,只能够惊恐万分地任凭他们处置。

一连越过几个浅坑后,路面重新平坦起来,袁清白开始加速,发动机轻快地轰鸣。

“我告诉你,这就是一条野狗。火葬场这一带,白天黑夜都能见到野狗窜。你把它弄回家,万一死在家里,多晦气。要是杨姨在呢,那是没问题,可是她老人家……”

袁清白唠唠叨叨。罗想农想不明白,一个如此琐碎的人,如何能建立起一个类似“乡村托拉斯”的肉类生产大企业,还似乎干得挺成功。他不想跟对方搭腔,把脸别过去,透过灰扑扑的窗玻璃,看远处树梢上的巨大的鸟窝。初春,田野里的树木刚开始抽条长叶,绿荫尚未能完全地遮蔽掉一切丑陋,那些半球形的陈旧毛糙的玩意儿,像贴在灰色天空中的一团团牛粪饼,有着超现实主义的荒诞和夸张。

袁清白意识到罗想农的沉默,伸手掰了一下后视镜,从镜子里看教授的脸色,又移动角度,看搁在教授腿上的雕花木盒。盒子里装着罗想农的母亲杨云的骨灰,刚从青阳县火葬场领出来,此刻应该是余温犹存。袁清白担心他的朋友悲哀过度,忽然想到,有一条受伤的狗躺在脚边需要关心,倒也是转移悲痛的途径。

袁清白劝说他的朋友:“你把那个盒子放下,路颠,总搁在腿上,会硌着你。”

罗想农摇摇头。“开你的车。”他说。

他欠起屁股,轮流活动两条发麻的腿,把母亲更紧地抱在怀里。

母亲在世时,从来都是冷淡和鄙薄他的。老太太视他为仇人,冤家,孽障,一次又一次地用目光将他打入冰冷的地狱,让他委屈,悲愤,痛不欲生。可是母亲死了,抱紧她的骨灰的却是他。他不放心把她交给弟弟罗卫星。虽然在此刻,罗卫星和他的一大家子人就坐在另外一辆商务旅行车上,紧跟在奔驰车的屁股后头。

奇怪的心理。他一辈子都在意着母亲。他为她读大学,考研究生,做项目,发文章,为她照料弟弟,伺候父亲,承载痛苦,一直到牺牲爱情,把他最爱的姑娘乔麦子从身边推开。

母亲在意过他吗?她看到了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有大量的事情我们不知道。还有大量的事情,我们在很长时间里以为自己知道,而其实并不知道。

从小到大,罗想农一直是一个感觉超群的人,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事物走向的人。他在人生的很多关口都有预感。比如二十岁那年,他挑着一担碎砖走在良种场的江堤上,被盛夏中午的太阳晒成一只红头赤脸的虾米,眼看着前面的道路蜿蜒曲折永无尽头时,忽然听见父亲在堤下江水边大喊救命,他猛一抬头,发现场党委书记袁大头的独生子袁清白正在慢慢地没入江水之中,他的心里忽然一个激凌,好像一道闪电在头顶撕开,金灿灿地铺出一条引领灵魂之路,他毫不犹豫扔下担子,冲下江堤,扑进急流,顶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年他被农场推荐上了大学。他的父亲罗家园当时是下放在农场的走资派,人人避之不及的反党反革命的“五一六”分子。母亲杨云是兽医,臭老九,只会跟良种场的种猪们打交道,灵魂和身体都散发着猪屎臭。幸运之神居然越过无数人的头顶,降落到他的肩上,人们都觉得诧异。可是罗想农在望向江水的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机会来临,他果断地抓住机会,完成了生命中的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