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迷的海蜇(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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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人们都忙到午夜两点,海蜇还在不断地往上涌。天还没有亮,那个脸上长红斑的海上把头就在喊:“你他妈的还睡,你他妈的不到海边上去看看!”

大家搓着眼睛,没头没脑地往海上跑。到了海边一看,先登岸的海蜇被后来的海蜇给压在了下边,海浪继续噗噗地往上推涌着死海蜇,还不断有活着的海蜇卷上来。这种一心赴死的海上生物堆积了足有一米高,再后来大量蜂拥而上的海蜇简直引不起工人们的一点欲望,大家再也没有了兴趣和好心情了。它带来的是双倍的疲劳,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这里的海蜇给人带来了恐惧,也带来了灾难。他们开始仇视它们。

脸上有红斑的那个家伙把工钱给他们增加了一倍。可是他们还是支持不住,白天拿刀的手老要打抖,受伤的越来越多。那些用一面大扣眼网到海里兜海蜇的机帆船锚在岸上,用绞轮往上绞网。结果有人在绞轮上给截掉了胳膊。那惨不忍睹的情景啊,让人谈虎色变——那个人的喊声震天响,他用力地挣掉了连接断臂的一块皮肉,跳着喊着,一头扎到了海水里……

从“大婶”时代留下来的那几个流浪汉,住处离这片新搭起的简易工棚很远。原来他们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地方,仍然待在用蒲草搭成的那种茅屋中。他们在那里尽可能地保持了原来的习俗。我找到他们时,他们有点害怕——过去所表现出的那种野性和悠然自得的样子全然不见。但我确信他们是留下来的土著。我问他们在这个岛上住了多长时间?有的说五年,有的说七年。来岛上最早的人告诉:他一来这儿就记得有个大闺女,后来就是大伙儿喊的那个“大婶”。说起“大婶”和那时的日子,大家都一阵神往。看得出,他们至今怀念那一段岁月。“那时候哟,”那个穿短小红袄的汉子说,“俺从来用不着发疯似的做活。‘大婶’说了,够吃的算哩,天一黑俺就睡觉,大伙儿和和气气,有酒一起喝,有好吃物往一块儿凑。无论多大的年纪,都是‘大婶’怀里的娃儿哩。‘大婶’对俺多好,从来没把俺当外人,不论来早来晚,只要入了岛就是一家子,吃不愁穿不愁,就是想女人哩。‘大婶’说:‘一个一个都给我把毛病收起来,慢慢候哩!’咱候了一年又一年,这岛上一年里也来仨俩女人,有的是老太太,有的是十几岁的小女娃。俺几个见了就举着抓钩往外冲,说:‘抢啊……’大婶就伸手吓唬俺。这些女人在岛上做菜洗衣,缝缝补补,看上谁跟谁哩……”

另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听着,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我去劝阻他,旁边的都说:“让他哭吧,哭吧,哭哭好受哩。他是想那一帮子人,过去那班耍友哩。”许久以前,沙堡岛上的人朝夕相处,谁什么脾性都知道,有的已经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大伙儿走时他们没有跟上,这会儿后悔得要死。

我问:“为什么不去找‘大婶’的人?”

“哪里找去?他们走了两年多了,沿着大海滩往西,往南,兴许进了山哩。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就不会停歇。那一帮子端着锅子扯着娃儿,抱着鸡领着狗,一路摸索着往前走哩,再说俺这伙也没脸见‘大婶’哩……”

我问怎么?

“怎么?那时‘大婶’劝俺,说走吧走吧,这个窝废了。俺怎么也不听,舍不得这儿。咱也寻思,反正都是做活吃饭,当地人又能把咱怎么样?谁知道如今悔也晚了。”

我让他们好好想想——有没有一个红脸的高个子,一个酿酒师,头发有些鬈的人到这儿来过?

他们回忆着,说红脸白脸的人都来过,“俺这里什么人都收留,连盗贼也收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