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手记

我的第一次关于死亡的间接体验发生在小学四年级,那年我11岁,恰巧与书中三位小主人公的年龄相仿。也是一个阳光斑驳、蝉鸣四起的初夏,中午放学后,我在学校正对面的同学家门口看到了一张白色的讣告,那是一个并不常见的姓氏,而那天,好友没有任何预兆地在班中缺席了。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紧接着就在楼下看到了被大人搂在怀里的小小的她,那样柔弱而无助。后来我在她家见到了一张至今都让我无法忘记的照片,黑色的相框里是一张清瘦的脸,头发些许灰白,两只眼睛透着睿智的光,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和蔼可亲。那以后的二十几年里,每隔几年,这张脸就会异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惊异于生命的不可思议,作为一个根本没有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从来没有谁如此长久而深刻地存活于我的记忆里。这让我意识到,人在年幼时的生命体验往往会留下如同刀刻般无法磨灭的痕迹。当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被死亡的气息笼罩之时,那种感觉是混沌而坚硬的,我只知道发生了极其不同寻常的事情,却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它将意味着什么。于是整个人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那些日子,我只是把好朋友带到家门口的公园里,让她坐在儿童转椅上,默不出声地推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讲一句话。虚空也好,无力也罢,作为一个少不经事的孩童,这无疑是种太过沉重的体验,一时间反而让人觉得轻飘飘的,无处安放自己杂乱的内心。

由于自幼长辈缘淡薄,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去世并没有带给我太大的心理冲击。成人以后,最直接和刻骨铭心的死亡体验是在我30岁那年,与父亲共同经历了一场长达四个月的生死诀别。我的身心因此遭受了巨大的摧残,不忍回首。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书架上多了一些与死亡相关的书籍:《恩宠与勇气》、《你可以不怕死》、《西藏生死书》、《活出意义来》等等。

在我遇到我的Mr.Right之前,尽管身边的人不乏经历过至亲的离世,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人与我认真谈论过这个话题。死亡两个字是长辈口中避而不谈的禁忌,同龄人中能够深入探讨的机会亦少之又少。在死亡教育的课题上,我的Mr.Right无疑是我人生中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位导师。我至今感谢他的陪伴与分享,他对生命的认识和对死亡的态度深深地影响了我,让我开始思索这个生而为人谁都无法逃避且必须认真面对的问题,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向死而生。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或许早已成为国人习惯性的逃避借口,而邻国的日本似乎更能对此泰然处之。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岛国从来不缺毅然自绝的文人墨客,也诞生了这样一部评价颇高、以死亡为主题的儿童文学作品。

在我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时常为作者巧妙的构思而叹服,时而又勾起了我年少时的种种回忆,不止一次引起过共鸣。我曾经这样设想,如果自己在少年时代读到过这样一本小说,不知道会对死亡持有何种态度,又会如何影响我的一生呢?是的,我们试图了解死亡,探寻生命的出口,最终不过是为了明白如何生。这是一根绳子的两端,系在一起,方能将问题与答案连接,成为一个闭合的整体,才有可能将人生最大的悬念迎刃而解。我认为,这才是本书作者最想传递给读者的东西。学者陈嘉映曾经说过,生命中的一切都是死亡赐予的。失去了死亡的底色,生命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十几年前,当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毕业论文写的是志贺直哉的小说《在城崎》,或许从那时起,我开始对文学作品中的死亡题材有所感悟,愿意去思索和理解,并且试图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验证某些东西的存在。十几年来,这个过程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让我愈来愈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为何而生,如何过有意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