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樟木头的大杂院(第4/8页)

每天早上三点,灵非就起床了,出了门。在黑黑的晨色中,他抬头向天,长吁一口气。一种伟大的感觉弥漫开来--谁能想到,一个小城的大杂院里,正在诞生一部大作品呢?

他有种恶作剧似的快意。

还有孤独。

后来,灵非很喜欢谈孤独。他说,孤独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睡我独醒。”

紫晓一来,噪闹随之而到。执笔是不可能了。他很想去隔壁看看这位女子。只有在这时,他才觉得当一个平常人是多么幸福。他很羡慕这群无忧无虑的年轻人。

这也是一种活法。

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天喝凉水。

肉常吃。隔壁常响起滋啦啦的声响。间或,一窝蜂去餐厅。那时,他们阔着呢。有大哥大,有摩托,还有打工挣来的钱,够花一阵子了。不吃干啥?不笑干啥?

一阵子后,咋办?管他呢。白水下面也成,饿几顿也成,或者借,或者卖样东西,又是一阵子。

灵非很羡慕这无忧无虑。他没这样活过。童年、少年在贫困中度过。青年后,就进了书堆。

这也是一种活法。

灵非是幸福的。那时的常昊们也是幸福的。后者的幸福一点也不比前者淡。

灵非永远忘不了一个境头:在东莞街头,一对很丑的男女乞丐,忘情地看着对方,让着一个讨来的棕子。谁都不愿先吃第一口。

他相信,那一刻,他们是世上最幸福的恋人。

幸福是一种感觉。幸福与财富无关。当窗外一个拾粪老汉躺在地上头枕土坯香甜地扯起鼾声时,屋里的胖子富翁却懊恼地在席梦思上翻来滚去。很难说后者比前者幸福。

灵非也忘不了凉州的那些闹社火的农民。他们背个腰鼓,跳、闹。汗水冲下脸上的尘土,但冲不走笑,那是真正能称作“笑”的东西。在这世上,一切都成工具了。笑亦然。笑成了戏子脸上的油彩,需要了,就抹他一下。笑于是成了献媚,成了巴结,成了可以出卖的商品。只有农民的笑,才是发自内心的没有走样的笑。

常昊们的笑亦然。他们不伟大,不高尚,不求进步,但他们也是真正活着的。真正活着的人为自己的心灵活着,不为别人的颜色而活。

灵非想,这世上,真正活着的人不多。

6

那个小院里还有个叫灵非难忘的人物:蔡奶奶。这是东莞人中的异类。东莞人大多憨厚,但蔡奶奶却刻薄得讨厌,天真得掉牙,又有针头上削铁的精明。

在灵非的印象中,蔡奶奶成了老东莞的象征,后来,他一想到先前的东莞,就会想到蔡奶奶。那时的东莞人很穷,很穷的人是很计较的,因为她也得活。

那时的东莞,老有人跑到香港,蔡奶奶没跑,她就得算计着活。

记得那时,蔡奶奶七十多岁,戴副眼镜。她自己也说不上是近视镜还是老花镜,度数很高。镜片把她的眼睛放成了牛眼。

蔡奶奶的精明表现在同房客计较电费上。这时,她的话就成瀑布了。她会把过去许多年里在电上的投入诸一叙说,把一项项费用均摊开来。其目的,仅仅是为多要几角钱。

蔡奶奶又是天真的,时不时就会给你个狗血淋头。当“狗血”还在你鼻洼里淅沥时,她就能笑嘻嘻和你拉家常。而且,这不是伪装的。蔡奶奶不会伪装。她是个天马行空的性子。无论骂或是拉家常,她都非常认真。

在她的天真面前,要是你对她在乎的话,倒显得小家气了。

蔡奶奶老骂人。

玲屋里的录音机一响,蔡奶奶破锣嗓门也响了。这时的玲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原因仅仅是听录音机要用电。

蔡奶奶气势汹汹地扑出来了:“你出来!你出来!不租了,给我滚!你知道一度电多少钱吗?骚货!”

这时候,“骚货”往往静悄悄的。当然,录音机也因蔡奶奶的发威而哑了。也静静过了半小时,屋里又会传出郑智化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疼,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只是音量控制到了耳背的蔡奶奶听不见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