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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他会的,”他说,然后抿了一口红酒,“如果我专门雇人强迫他握笔签字,他会签的。”

“好在你不会自告奋勇地去做这种肮脏的事。”

保罗微笑道:“显然你的暴力倾向也是遗传的嘛。”

我们付过账回到旅馆。保罗跟查理和孩子们通了电话,我则取出隐形眼镜,洗了脸,然后把汤姆最后一片安眠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刚挂电话的保罗。

他吃进嘴里,没有喝水就咽下去了。“明天见。”他说。

僵硬的床垫在我爬上床时吱吱地呻吟着。“明天见。”我重复道,然后把一个枕头盖在头上。

我们选择了最寒冷的十一月来墓地探望母亲。我瑟瑟发抖地醒过来,冲了热水澡,喝了咖啡,还穿了厚实的毛衣,但基本没什么用。上车后,我把空调暖风开到最大,将热风出风口对准自己。

“别太担心,是你太紧张,”保罗在我旁边说,“我给大客户汇报坏消息的时候,简直抖得跟淋湿了的吉娃娃一样。”

“你,紧张?我不相信。”

“别想了,我不会再承认的。”

“我不是紧张,只是……”

“担心。”保罗提供给我一个动词。

“正是。”我说。还有其他很多纠结的、无可名状的情感。汽车开进公墓时,我的牙齿仍然在咯咯打战,就像轻敲廉价瓷器发出的声音。墓地铁门和小标牌还是老样子,围墙边环绕的常青树也没有变化。但是,下车后我发现,墓园的面积似乎比上次来时更小了。

保罗握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过贯穿墓园中心的蜿蜒小路。虽然我一向觉得墓地是怪异恐怖的地方,但这个清晨我看到自己内心某处早已清楚的感受,那就是当初父亲无数次载我到母亲的墓地,我觉得这里其实是令人安心之地。我不确定为何曾经希望自己死后能化为骨灰,但这次走过墓地,我决定将自己的一切遗留之物埋进坟墓。也许就在母亲不远处。

靠近母亲的墓时,我的呼吸越发困难。保罗松开我的手,跪在墓碑前,用指尖抚摸花岗岩上篆刻的碑文。

我让他独自待了几分钟,然后走到他身旁,盘腿坐在墓碑前结冰的草地上。我闭上双眼,开始在心中与母亲说话——更像是在祈祷而非对话,我想假如她能听见,那么一定能理解我这断断续续的言语。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关于汤姆,威克斯,米拉格罗斯,夏洛,还有我的癌症诊断。我告诉她我爱她,希望她就在我身边。然后我睁开双眼,又看了看墓碑。

夏洛特·罗斯——1954—1989——心爱的妻子和母亲

“心爱的妻子和母亲”,没错,但这过于简单而不足以概括她的一生。

有时候,在我极为郁闷之时,会想象假如母亲去世时我在别的年龄段,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十岁的年龄,足够理解丧母一事的严重性,但又太过年幼而无法像成年人一样体会到她和她生活中的细节。现在,我仅有的记忆一点点随着时间消散。例如,母亲的头发,是栗色的直发,眼睛是深棕色,跟保罗的一样。但她的笑容呢?是我听到的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还是说,这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她一如既往地喜欢玩耍、善良、美好?还是说,这仅仅是我自己编造出来的童话故事?她怎么看我和保罗?她对我们的未来有何憧憬——还有她自己的未来?我永远无法知道。

永远无法知道。

鉴于这一事实浮现在脑海,我低下头贴于地面,为我的家人和我们所失去的一切而开始哭泣。身旁的保罗看见我的肩膀颤抖着,便把我搂入怀中,和我一同哭泣,再一次提醒我,我不是孤身一人。

当天夜晚,我盯着旅馆房间里的灰褐色印刷风景画,心里想着夏洛。我想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今天做了什么,但却担心一通电话会招致一连串的通信往来,这甚至让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叫他来芝加哥陪我,或许应该留在波多黎各接受治疗,再或者——或者……或者……或者……很多种可能性,但哪一种都不对。我关掉台灯,把被子拽到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