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神明

像一只墨砚研磨之后的样子,墨池中的汁是一湾水潭,池上的雕刻是坐在潭边一动不动的列缺。圆月外环绕着一圈光晕,列缺不知不觉已等至深夜。潭水缓缓流动着溢满出来,流向下面的瀑布,飞声如雷鸣,激起下方湖中的水卷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映在列缺眼中。他弯身向浓绿色的水潭中看去,看清了自己僵硬而愤怒的脸。我又杀了一个人吗?杀戮是无法脱离的旋涡,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这愤怒支配身体的快感所占领。慌忙用潭水洗刷佛像上的血迹,那血水映在佛像眼中好似哭泣的血泪。湖水粼粼,令列缺的脸模煳不清,变得自己也不认识了。他忽然浮现一个想法,假如自己牵扯在挖心案中,与牢中三人原本相识,并与真相息息相关,那自己现在就一定记得吗?

不一定。冷了要穿衣,饿了要吃饭,疼了要大叫……绝大多数时候人们的行为是没有经过思考的,仅仅像习惯一样。但对于自己,愤怒会杀人这一条是不是无形中也成了一种习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但是,列缺牢牢记得每个死于自己刀下的人,没道理忘记这么大一件案子。再细细思量,人能对自己有多深的了解?在那些被遗忘的空白时空里,自己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据说人在濒死之时可见一生的回忆。我为何不印证一下?列缺快速脱掉衣服,用腰带将双脚双手绑起,绳子的一端拽在自己手上,另一端咬在嘴里奋力打了个活结,探头看向不见底的水潭。“这是对的……”列缺默念着,深吸一口气滚入潭水中,穿越溅起的水花继续下沉。水中冰冷,他仰头见头顶的光圈渐渐缩小,憋住的气息将到极限。但是还不够,要沉得更深,更深,至少到看不见光芒的地方去。水压在胸口越发沉重,列缺连连呛了好几口水,呼吸间心肺像即将撕裂般,五脏六腑都在颤动抽搐,绑住的手脚不住挣扎。

自己给自己绑得还真结实,列缺想。眼睛无法睁开,光也消失了。湖中极深之处纯然黑暗,令他恍然以为漂浮在虚空中。但眼前的色彩忽然绚丽如流动的琉璃。他已没有了呼吸,胸腔充满积水,神智还留在体内做最后的抗争,片刻混沌,片刻清醒。

列缺看到一个陌生的粗陋窗口,窗台上积着灰尘,年幼的自己正蹲在窗户边向外望着什么,窗外是一片俗世嬉闹的景象,如蓬勃春日;屋里却冷清极了,映在幼小的眼里,如白雪皑皑的冬天。

这是什么时候?水中的列缺紧闭着双眼,伸直手脚漂浮着,向水底继续沉沦。零碎的记忆变得不同,这次是在一间屋顶漏光的房子里,地上架着一口锅,年幼的自己正在煮粥。我会煮粥?列缺走到年幼的自己身边轻声呼唤,却被当作空气。突然,耳边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列缺歪头看向门口,此时记忆突然移换。这一次,列缺站在门帘后面,看着一个瘦弱的男人带走了年幼的自己。原来我从小就是这么一张僵硬的脸。下沉停止了,列缺的头轻轻碰到一只水中生物,这一撞,突然从过去的记忆中抽身回来,双眼睁开一道细缝,他看向手里绳子的活扣,无力地动动手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解开它,就能活下去,解开它……然而浸水的活结变成了死结。大意了,这次真的会死,没想到我的结局是这样,有点出乎意料。列缺不甘心地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他听到了汩汩流水声,闻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花香,瞬间天地豁开成黑白两界,他在生死交界之处。就在列缺一只脚踏进黑暗之时,一人从水潭岸边跳下,拼命游过来抓回了他。列缺感觉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暖得他不大愿意动弹,便从黑暗的那端收回脚,想再多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