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5. 诗人工程师在订婚仪式上(第2/4页)

桌上堆满了写过字又被涂掉的纸张,报纸、杂志、香烟和笔。塞满烟头的烟缸散发出难闻的烟灰味。穆希廷想:“所有的东西就是这些了!难闻的烟灰味,揉巴得快变成面团的纸张,还有杂志……为什么我要骗自己?我所鄙视的世界给我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了,还有一份挣钱的工程师工作……”他打开了桌上放着的一份报纸。他想这份报纸刚才走在街上的那位老人肯定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了。“我们的总理在巴黎和法国高级官员举行了会谈……在哈塔伊问题上达成了合适的共识……法国布卢姆内阁获得380张信任票……萨赖电影院同时放映两部土耳其影片……肥皂涨价是因为橄榄的短缺……草药师的忠告……被德国飞机轰炸后的格尔尼卡废墟的一角……外汇牌价:英镑620,美元123。黄金价1059。草药师的忠告……”穆希廷想:“我在做同样的事情,读报纸!”穆希廷的父亲也曾经是这么做的,为了增加聊天的话题,退休之后他每次看报都是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穆希廷用一种空洞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嘟囔道:“那么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生活?”但这仅仅是几个单词,他既没有感到这些单词带来的绝望,也没有感到寻找答案的兴奋。他是一个诗人,他知道每个单词都有它自己的含义,只是他并没有在这些单词里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决定再次离开桌子,但当他看见对面书架上放着的父亲的照片时,他放弃了。父亲的照片放在一个银镜框里,是母亲五六年前把它放在那里的,穆希廷从来没有碰过它。照片上中尉海达尔先生穿着军装,手里拿着一把剑。父亲的这张照片是在他退休前在贝伊奥鲁照的,没过多久他就跟所有人说自己累了该退休了,然后就离开了部队,没去参加安卡拉的那场战争。海达尔先生在第七军,曾经在巴勒斯坦打过仗,在那里因为枪法好而小有名气。三年前颁布《姓氏法》的时候,穆希廷想到了父亲的这个才能,他认为尼相基[1]这个姓氏对一个诗人来说还是很合适的。穆希廷觉得父亲拍照时摆出的那个若有所思的姿势很可笑。照片上,海达尔先生看上去像个自信的强悍男人,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他那粗重的胡须向外翻翘着,短粗的手像一个放在茶几上的摆设,他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那么可怜。穆希廷每次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想,怎么做才能不变成像父亲那样的一个人。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他总在等待着什么,在焦虑中度过了一生,他是个肤浅、让人可怜的人。穆希廷是在十八岁,在父亲去世后四年才明白这些的。穆希廷还在想:“怎么办!”但是他仍然没有因此兴奋,他只是仿佛感到了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不安。他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那张照片,想了想自己的生活以及对今后几年的担忧。后来,他看了看表,决定换衣服,然后再去贝希克塔什市场里的理发店理发。

换好衣服后他去了厨房,他看见母亲正趴在窗户上和新搬来的邻居在说话。

邻居说:“夫人,您的花养活了吗?”

菲利黛女士说:“活了,但还没开花!”后来她发现了穆希廷就离开了窗户。她仔细地看着穆希廷,脸上露出对他的穿着感到满意的神情。她用一种幸福的声音说:“你要走了。玩得开心点!”

穆希廷想,母亲是因为儿子要去参加一个有趣的聚会,会从中得到快乐而高兴的。母亲会想今晚有些人会很幸福,而她也会从对这种幸福的憧憬中得到快乐。

走在市场里,穆希廷觉得自己是无忧无虑和轻松的。他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他想:“那里会有酒吗?戴订婚戒指时奥马尔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要选个好位置坐,要看清我们的法提赫的脸!”他边走边不断地和熟人打招呼,他觉得人们因为他是个工程师,因为他现在穿戴得很精神,因为他年轻和聪明所以才这么尊重他。这里有他热爱的、认识他父亲、知道他童年的老人,有钦佩他才智的年轻军人,还有一直为他理发的那个年老的理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