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第3/6页)

这些个令人生厌、令人作呕的小说!它们根本不叫小说。在每部大作品中,有哪个人从头到尾都是英雄的?没有哪个人物是,从头到尾的英雄是人物背后无名的火焰,正如《旧约》中上帝是兴趣的中心一样,只是那里面的亲昵程度有点过火了。在大作品中,所有人物的背后是虽不可知但可感受到的火焰,在人物的语言和举止中闪烁着这火焰的一星星火花。如果你过于个性了,过于人情味了,这火花就会熄灭,你获得的就是某种类似生活实则毫无生气的东西,正如同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必须在生死之间作出选择。生,就是上帝之火,存在于一切之中。死,即死物儿。在我写作的屋中,一张小桌子,它是死物,它甚至生气全无。还有一只可笑的小铁炉,但不知为什么,却是个活物;还有一只铁抽屉,天知道为什么它也是活物。另有几册书,全然已死。可那只睡着的猫却十二分有生气。那只玻璃灯则是个死物件了。如何区别生死?谁知道呢!可区别是有的,我知道。

我们不妨称上帝是一切的生和生之源泉。人是一切的死。

如果你想发现生之精髓所在,它存在于生与未知物之间的超然关系中。它似乎存在于某种奇特的关系中,这是一种流动的、变化的、美好的关联。那可笑的铁炉子就说不清为什么属于生,可那细腿桌子就不算,它不过是一块孤零零的东西,像一只切掉的手指头。

现在我们明白小说的最大长处了。它没有“生气”就无法存在。普通无生气的小说,即便是畅销小说,照样沦为虚无。死物埋葬死物,速度之快,令人吃惊。死物也喜欢逗逗乐,可很快逗的和被逗的都会被忘却。

第二点,小说是不容什么说教和绝对的。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及其所说和所做的,都有那么点儿神圣。所以,渥伦斯基占有安娜必定算得上神圣,因为这做法是富有生命力的。而《复活》中的那位女犯和那位公爵则该算死物儿了。那囚车是生气勃勃的,可那个要赎罪的公爵却像一截死木头桩子一样。

是小说自己为我们设下了这些个法规,可我们却花着时间去躲避它们。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有生气”。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必得与小说中别的东西之间有生命的联系——雪啦,臭虫啦,阳光啦,阴茎啦,火车啦,丝帽,猫,悲伤,人,吃喝,白喉,倒挂的金钟花,星星,观念,上帝,牙膏,闪电,还有手纸什么的。人物与这些东西之间定要有一种活生生的关系,他所说所做的必得与它们有关才行。

正因此,像《战争与和平》91中的彼埃尔就比安德烈公爵缺少生气。彼埃尔与之保持细微关系的是观念,牙膏,上帝,人,食品,火车,丝帽,悲伤,白喉和星星这类东西。而他对别的东西就不敏感,如雪,阳光,猫,闪电,阴茎,倒挂的金钟花和手纸。总之他缺少生气。

托尔斯泰要扼杀的或混淆的正是那最有生命力的东西。这倒像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当我们看到娜塔莎嫁给了那个彼埃尔时,我们不禁会认为这女人糊涂,没新鲜味儿。

彼埃尔是那种我们称之为“太像人”的人。就是说他局限性太强。人们黏成社会的一群,就是为了限定每个人的责任,这就是人类。彼埃尔就是这种人。这也是托尔斯泰,一个鼓吹基督教博爱观念的哲学家。干吗要把人局限在基督教博爱上面?至于我自己,某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最可爱的基督教博爱者,学着阿蒂拉92那样把一块生牛排铺在马背上当马鞍子,骑上去奔向基督的王国,第二天就能看到遍地是火红的公鸡,一个个在打着鸣儿。

这就是人!真真的托尔斯泰。那甚至是列宁,是基督教博爱机器中的神,把人们都绞成肉去做社会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