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3/18页)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很久,接着恐惧又重新来临了。他觉得背上写着他的名字,好像还被挂在血淋淋的丛林中似的。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他对它既不了解,也不认识,而它却很了解他,而且不肯放过他;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酷的眼睛正在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他。于是他便深居简出,蛰居起来,报也不读,唯恐看到军人召集令。他变换住址,以销声匿迹,他让人把信件都寄给他妻子,都写上留局待取。他不与人来往,以免人家寻根问底。他从不进城,画布和颜料都让他妻子去买。他隐姓埋名,在苏黎世湖畔的这个小村子里向农民租了一幢小房子蛰居起来。然而他时时都清楚:在某个抽屉里,在成千上万页材料中保存着一张纸。他知道有朝一日,不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这抽屉将会打开——他听到有人在拉抽屉,听见打字机嘀嘀嗒嗒打下了他的名字,他知道这封信将转来转去,直到最终找到他为止。

此刻信在他手里窸窣作响,他感到身子发冷。斐迪南竭力使自己保持镇静。这张纸片关我什么事!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这些小树上会长出千张、万张、十万张纸片来的,每张纸片都跟这张一样,都与我无关。什么叫“公事”?我干吗要看它?现在我在这些人中间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因而没有任何职务可以管住我。这就是我的名字——就是我本人吗?谁能强迫我说,这张纸片就是我,谁能强迫我来看那上面所写的东西?如果不看这张纸片就把它撕毁,那么碎片就会一直飘落到湖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依然是老样子,我也依然如故!这么一张纸片,这么一张只有我愿意才去了解其内容的纸片,怎么会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不要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他伸开手指,准备把这个硬信封撕开,把它撕成碎片。可是奇怪:肌肉一点也不听他使唤。他自己的手上有某种东西在违抗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他使唤了。他一心想用手把信封撕开,但是手却小心翼翼地启开了信封,哆哆嗦嗦地展开了那张白纸。信的内容本是他已经知道的:“F34729号。据M地区司令部规定,务请阁下最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地区司令部八号房间重新进行兵役体检。此军函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务请阁下前往该领事馆面洽此事为荷。”

斐迪南重新走进房间,一小时以后,他妻子笑眯眯地朝他走来,手里捧着一束零散的春花。她面庞光彩照人,无忧无虑。“瞧,”她说,“我找到了什么!屋子后面草地上的花已经开了,而树荫下面却还有积雪呢。”为了讨她喜欢,他接过花束,把脸深深地俯埋在花枝中,以免看见他心爱的人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随后便匆匆上楼躲进那间作为他的画室的顶楼。

然而他却没法进行工作。刚把那块空白的画布放在面前,画布上就突然出现了那封信上用打字机打的字句。调色板上的颜色,在他眼前变成了污浊的血。他不由得想到脓包和伤口。他的自画像立在半阴的地方,他看到颏下带着军队的领章。“胡闹!胡闹!”他大声地嚷叫起来,跺着脚,想驱散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图像。然而他双手发抖,脚下的地板在晃动。他快要倒下去了,于是赶紧往小矮凳上坐下,缩成一团,一直到他太太叫他去吃午饭才起来。

每口饭他都哽塞难咽。嗓子眼里有一种苦东西,先得把这东西咽下去,可一咽下就又泛了上来。他弯着腰,默默地坐着,发现他太太在端详他。忽然,他感到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啦,斐迪南?”他没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不祥的消息了?”他只是点了点头,喉咙哽塞了。“军事当局来的吗?”他又点了点头。她沉默不语,他也默不作声。对这件事的思考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房间,把其他东西都推到一边去了。这种思想黏黏糊糊,囫囵地盖住了只吃了一点点的饭菜。这种思想像是一只湿腻腻的蜗牛,爬在他们的脊梁上,使他们直打寒战。他们彼此都不敢看一眼,只是弯着腰默默地坐着,思想的千斤重担压在他们身上,很难经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