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2/18页)

一阵不安向斐迪南袭来。“上来的这个陌生人是谁?”他自己问自己,“是什么事迫使他离开他昏暗、温暖的卧室,像我一样,一大早就跑到外头来呢?他要到我这里来?他来找我干吗呢?”近处的雾气比较稀薄,现在他认出他来了:是邮差。每天清晨,八下钟声一响,他就爬山到这里来,斐迪南对他很熟悉,呆板的脸上蓄着红水手胡须,两鬓业已斑白,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的眼镜。他叫“胡桃树”。由于他动作硬邦邦的,再加上他把信件郑重其事地交给人家之前,总是先把他那黑色的大皮包往右边一甩的那副庄严的神气,他就管他叫“胡桃老头”。斐迪南见他把邮包甩到左边,一步一蹭地走着,以及由于腿短,步子走得不伦不类的姿态,就不由自主地好笑。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双膝在颤抖。在眼睛上搭着凉棚的双手也像瘫痪了似的掉了下来。今天、昨天、这些个星期以来的不安,现在一下子又袭来了。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是专门来找他的。他下意识地把门打开,蹑手蹑脚地走过还在酣睡的妻子的身边,急忙下了楼,来到两侧都是篱笆的小路上,以迎候来人。在花园门口,他碰上了他。“您……您有……”他接连说了三次才说出来。“您有我的信件吗?”

邮递员把蒙着湿气的眼镜抬了抬,目光盯着他说:“有,有。”他猛地把黑邮包甩到右边,用被雾冻得又红又湿、像大蚯蚓一样的手指在信堆里翻找着。斐迪南直哆嗦。终于他拣出来一封信。褐色的大信封上宽宽地盖着“公事”两个字,下面就是他的姓名。“得签字。”邮差说着,舔湿复写笔,把登记本递给了他。由于激动,斐迪南签的字很难认,而且把登记本都划破了。

随后斐迪南从邮递员那又肥又红的手中接过信,可是他的手指竟如此僵硬不灵,以致信从手中滑了下来,掉到地上,掉到了湿土和湿树叶上。他俯身去捡信时,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

这就是那件事情,现在他完全明白,几个星期来阴森森地扰乱他的平静的,就是这封信,这封他不愿要,却又在等待着的信,这封信是从丧失了理智和礼仪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朝他摸索着,它那打字机打出的呆板语句攫取了他温暖的生活和他的自由。他曾经感到这封信从什么地方寄来了,犹如一个在茂密的森林中巡逻的骑兵,感觉到有一枝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在瞄准他,枪管里装着一颗小铅丸,要射进他的肌体。他进行了反击,但是毫无用处。多少个夜晚他想的全是这些事,现在终于找上门来了。那还是不到八个月的事,当时他光着身子,在边界那边站在一位军医面前,寒冷和厌恶使他浑身哆嗦。那军医像一个马贩子似的抓着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认识到,这种对人格的侮辱就是当代对人的尊严的鄙视和那在欧洲蔓延的奴役。在一片乌烟瘴气的爱国滥调中生活两个月,他还可以忍受,但是他慢慢就感到憋气了,每当他周围的人启口说话的时候,他就看出全是信口雌黄,令人不胜厌恶。看到妇女们提着盛土豆的空口袋,天色微明就冷得瑟缩着身体坐在市场的台阶上,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紧攥拳头,悄悄地走来走去,怒不可遏,恨得痒痒的,但是自己的愤怒又无济于事,他为此而生自己的闷气。后来他托了情,才和他的妻子一起来到瑞士。当他跨过边界时,突然感到热血涌上面颊,踉踉跄跄,不得不紧紧抓着柱子。人、生活、事业、意志、力量,他感到再一次获得了这一切。他敞开胸怀,尽情地呼吸自由的空气。祖国现在对他来说,只不过意味着监狱与桎梏,外国则是世界故乡,欧洲是人类集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