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3/23页)

我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客气地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黑暗中一个生涩得像锈铁似的嘶哑声音回答道。

我磕磕绊绊地,吃力地向前走去,迈过索具,由柱子旁边走过。忽然,我身后响起了急促而犹疑的脚步声。这还是那位陌生人。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没有走到我跟前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他的步履中有某种胆怯和抑郁的东西。

“请您原谅,”他急忙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我,”由于羞怯他不能一口气接下去说,低声嗫嚅着,“我……由于个人的,纯粹是个人的原因,寻求孤独……一个沉重的损失……我避免和旅客们交往……我指的不是您……不,不……我仅仅想请求您……我将非常感激,如果您对船上的任何人都不说起您在这儿看见过我……这是由于……可以说,个人的原因使我现在不愿意在人前露面……嗯……这个……如果您提到夜里这里有人,……说我……我将非常难堪。”

他的话又卡住了。我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以便让他很快放心。我们互相握了握手。然后我回到自己的舱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境十分离奇怪诞。

我信守诺言,没有跟船上的任何人谈起这次奇遇,尽管这件事对我的诱惑力极大。在海上旅行,任何小事都称得上是一个事件,不论是地平线上的一张帆,还是蹦出水面的一只海豚,也不论是新被发现的一起调情,还是一个偶然的玩笑。此外,我还为好奇心所折磨,渴望更多地了解这位旅客的情况。我钻研旅客的名单,想找他的名字,我观察人们,看他们是否和他有关系;我整天都处在神经质的焦躁不安之中,等待着夜晚,我希望再次遇见那位陌生人。凡属扑朔迷离的心理之谜都吸引我,使我坐卧不宁,在探清来龙去脉之前我会一直兴奋得要命。只要遇到了不平常的人,我心里就燃起一种探视他们的灵魂的热望,这热望不亚于要占有一个女人的激情。我觉得这一天漫长无聊透了。我老早就在床上躺下,我知道自己会在半夜里醒来,某种力量会把我唤醒。

果然,我在和昨夜的同一个时刻醒来了。发亮的表盘上两根针交叠在一起,合成了一条光。我急忙起身离开了闷热的船舱,跑到更加闷人的夜色中去了。

繁星和昨夜一样闪烁着,星光漫洒在颤动的轮船上,南十字星在高空燃烧,一切都和昨天一样,(热带的每天和每夜彼此之间比我们这里更为相像。)只是我心里已经没有昨天那种温柔的阵阵袭来的梦幻般的沉醉感了。某种东西引诱着我,使我急躁不安,我知道它要把我引向哪里:就是到船头那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那边去看看那位神秘人物是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从上面传来了轮船上敲钟的声响。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蹭,不大甘心地屈服于某种诱惑力。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那地方,前面有个东西闪了一下,那正是一点红火,他的烟斗。就是说,他在那里。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停住脚步。我接着就要向后转了,但暗中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有人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突然,我听见了他近在眼前的声音。

“请原谅,”他客气地、有点抱歉地说,“您,显然,是想到您的位置上去,但是见到了我,就退了回去。我请您尽管去坐,我这就要走。”

我急忙答道,请他留下来,我退回来仅仅是为了避免打扰他。

“您不会打扰我的,”他不无苦楚地反驳道,“相反,我很乐于跟什么人一起待待。我一句话都不说已经十天了……甚至可以说有好几年了……我很难受——憋闷极了,因为我必须把一切闷在心里……我不能再在船舱里,在这个……在这个棺材里待着……我再也不能……我也受不了人们,因为他们整天嬉笑……我现在受不了这个……我在船舱里也听得见,就把耳朵塞住……不错,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再说,这件事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