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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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总是要回到起点的。

从多尔第一次记录下太阳阴影的那一刻起,这就成了一条真理。

还是个坐在沙土上的孩子的时候,多尔就预测到明天会有那么一刻,和今天的某一刻在同一个节点发生,后天也会有这样一刻。生活在多尔之后的每一代人,都在不断地完善这个概念,使时间的计量更为精准。

古代,人们在门口竖起日晷。后来,在市镇中心建造巨大的水钟。然后,进入机械时代——重力摆,摆轮芯轴,原始平衡摆——人们发明了钟塔,落地大座钟,最后是可以放在家具上的台式钟。

再后来,有个法国机械师在计时器的两边拴上绳子,戴在手腕上,人类就这样开始把时间随身携带。

人类计量时间的准确程度以惊人的速度在提高。尽管到十六世纪,钟表上的分针才被发明出来,但到十七世纪,摆钟的精确程度已经达到了一天只误差一分钟。一百年后,钟表的误差率缩小到了每年一秒。

时间成为一个产业。人们将世界划分为不同的时区,任何形式的交通运输都可以精确安排。火车准点出发;轮船为了准时抵港而加大马力。

人们在闹钟声中醒来。商家恪守“营业时间”。每一家工厂都有上下班的铃声。每一个教室里都挂着钟。

“现在几点?”成了世界上最常见的问题,任何一种语言教科书都会教这个问题。What time is it? Qué hora es?Skol’ko syejchas vryemyeni?[9]

自然,第一个真正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类,也就是多尔,在抵达了那个将决定他最终命运的大都市——那个为“再过一辈子”和“让它停下来”这两个声音提供了各种嘈杂背景音的城市——因为对于计时的了解,他在一个充满时间感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工作。

一家钟表店。

他会在那里等待着钟表上的两根指针回归原点。

41

维克多的豪车驶入下曼哈顿区。

车子转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再一个转弯进入一条弯弯曲曲的侧道。侧道一旁有家小小的店铺。店铺门上有一个草莓色的遮阳棚,遮阳棚上标着门牌号码,但没有店家的名字。店门上刻有太阳和月亮的图案。

“果园路四十三号到了,”司机说。

他的两名雇员先下车,然后帮维克多坐进他的轮椅。一个拉开店门,一个推着他进入商店。他听到轮椅铰链发出的咯吱声。

店内的空气有种陈腐的感觉,让人仿若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纪。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脸色苍白,上了年纪的白发男人。他穿着一件格子马甲和蓝色衬衫,鼻子上架着一副金属边眼镜。维克多看出来他是个德国人。因为常在世界各地旅行,他有很好的眼力,能够辨识出陌生人的国籍。

“Guten tag”[10],维克多用德语向他打招呼。

那人脸上露出笑容。“你从德国来?”

“不,只是猜到你是德国人。”

“哦,这样。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维克多移动轮椅靠近货架。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钟表——落地大座钟,座钟,厨房钟,灯钟,学校钟,带闹钟和提醒功能的钟,做成篮球形状、吉他形状的钟,甚至还有一个做成猫咪形状的钟,钟摆就是猫咪的尾巴。自然,还有大摆钟!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玻璃后面,左右摇摆,滴答滴答,这个地方的每一秒都充满了这样的摇摆。有一台布谷鸟钟,整点时,一只布谷鸟现身,随后十一扇小门里各自钻出十一只布谷鸟。维克多等小鸟回到门后,开口说话。

“我想要买你这里年代最古老的怀表,”他说。

店主拍着自己的嘴,思忖着说:

“价钱?”

“价钱无所谓。”

“好的……稍等。”

他转到柜台后,对一个人嘀咕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