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第3/6页)

约在六年前,偶于上海有正书局得诗笺数十幅,颇为之心动;想不到今日的刻工,尚能有那样精丽细腻的成绩。仿佛记得那时所得的笺画,刻的是罗西峰的小幅山水,和若干从《十竹斋画谱》描摹下来的折枝花卉和蔬果。这些笺纸,终于舍不得用,都分赠给友人们当作案头清供了。

这也许便是访笺的一个开始。然上海的忙碌生活,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趣,来搜集什么。

二十年九月,我到北平教书,琉璃厂的书店断不了我的足迹。有一天,偶过清秘阁,选购得笺纸若干种,颇高兴。觉得比在上海所得的,刻工色彩都高明得多了。仍只是作为礼物送人。

引起我对于诗笺发生更大的兴趣的是鲁迅先生,我们对于木刻画有同嗜。但鲁迅先生所搜集的范围却比我广泛得多了;他尝斥资重印士敏土之图数百部——后来这部书竟鼓动了中国现代木刻画的创作的风气。他很早的便在搜访笺纸,而尤注意于北平所刻的。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见到了,他认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再过几时,这工作恐怕更不易进行。我答应一到北平,立刻便开始工作。预定只印五十部,分赠友人们。

我回平后,便设法进行刷印笺谱的工作。第一着还是先到清秘阁。在那里又购得好些笺样。和他们谈起刷印笺谱之事时,掌柜的却斩钉截铁的回绝了,说是五十部绝对不能开印。他们有种种理由:板片太多,拼合不易,刷印时调色过难;印数少,板刚拼好,调色尚未顺手,便已竣工,损失未免过甚。他们自己每次开印都是五千一万的。

“那末印一百部呢?”我道。

他们答道:“且等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这场交涉虽是没有什么结果,但看他们口气很松动,我想印一百部也许不成问题。正要再向别的南纸店进行,而热河的战事开始了;接着发生喜峰口,冷口,古北口的争夺战。沿长城线上的炮声,炸弹声,震撼得这古城的人们寝食不安,坐立不宁。哪里还有心绪来继续这“可怜无补费精神”的事呢?一搁置便是一年。

九月初,战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与鲁迅先生相见时,带着说不出的凄惋的感情,我们又提到印这笺谱的事。这场可怖可耻的大战,刺激我们有立刻进行这工作的必要。也许将来便不再有机会给我们或他人做这工作!?

“便印一百部,总不会没人要的。”鲁迅先生道。

“回去便进行。”我道。

工作便又开始进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访笺样。清秘阁不必再去。由清秘阁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阁。在那里,很惊奇的发见了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氏所作的,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转以十竹斋、萝轩诸笺为烦琐,为做作。像这样的一片园地,前人尚未之涉及呢!我舍不得放弃了一幅。吴待秋,金拱北诸氏所作和姚茫文氏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也都使我喜欢。留连到三小时以上。天色渐渐的黑暗下来,朦朦胧胧的有些辨色不清。黄豆似的灯火,远远近近的次第放射出光芒来。我不能不走。那么一大包笺纸,狼狈不堪地从琉璃厂抱到南池子,又抱到了家。心里是装载着过分的喜悦与满意。那一个黄昏便消磨在这些诗笺的整理与欣赏上。

过了五六天,又进城到琉璃厂去——自然还是为了访笺。由淳菁阁再往西走,第一家是松华斋;松华斋的对门,在路南的,是松古斋。由松华斋再往西,在路北的,是懿文斋。再西,便是厂西门,没有别的南纸店了。

先进松华斋,在他们的笺样簿里,又见到陈师曾所作的八幅花果笺,说他们“清秀”是不够的,“神采之笔”的话也有些空洞。只是赞赏,无心批判。陈半丁,齐白石二氏所作,其笔触和色调,和师曾有些同流,惟较为繁缛燠煖。他们的大胆的涂抹,颇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文人画的倾向;自吴昌硕以下,无不是这样的粗枝大叶的不屑屑于形似的。我很满意的得到不少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