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第2/6页)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又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被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的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是刚才在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我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嗄~~~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

“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

□读书人语

选择生活中的不经意的小事,抒发作者的感慨,这恐怕是散文作者们惯用的手法。然而郑振铎的这篇散文却写得别具一格。全文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写听鸣虫作响的感觉,而尤举夏之禅与秋之纺织娘为例,禅之声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秋之纺织娘之鸣,则声调凄抑,是“暮年之歌,薤露之曲”。后半部分则实写禅之夏曲带给作家的趣味,以及大雨过后秋鸣已至,但蝉之夏曲又回来的感慨。在这里,作家隐喻地向读者说明,生之歌与薤露之曲是交替往复的,光明与黑暗亦是交替往复的,然而生之歌是无论怎样肃杀也阻档不了的。这样一个哲学命题,通过对蝉的歌咏,层层深入,引人入胜。此文语言颇具美感,尤以文中包含了强烈的“自我”,因而能引起读者共鸣。 【刘晓川】

访笺杂记

我搜求明代雕版画已十余年,初仅留意小说戏曲的插图,后更推及于画谱及他书之有插图者。所得未及百种。前年冬,因偶然的机缘,一时获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经二百余种。于是宋元以来的版画史,粗可踪迹。间亦以余力,旁鹜清代木刻画籍。然不甚重视之。像《万寿盛典图》、《避暑山庄图》、《泛槎图》、《百美新咏》一类的书,虽亦精工,然颇嫌其匠气过重。至于流行的笺纸,则初未加以注意。为的是十年来,久和毛笔绝缘。虽未尝不欣赏《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却视之无殊于诸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