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第2/5页)

节流和开源一样重要。农谚说:“外有挣钱手,家有省钱斗。”“滴水汇成河,粒米聚成箩。”这是平凡的真理。

另一点启示是:前人费尽心血和物资造成的东西,要认真鉴定,得出结论,拆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不妨害新事物,要尽可能地继续发挥其作用。

古建筑要尽量去保护,即使拆了重建,也应保持原貌。

古画重裱,千万慎重,有些画裱后容光照人,有的画却是揭一次伤一次筋骨,最后神彩全无。出土古画,有残缺,不要轻易去描,字不清楚,要多方考证,不要轻易下结论。古画一描,变成了新作品,面目全非,最后他人看出文理欠通时,木已成舟,后悔莫及,非常痛心。

校订古人著作要谨慎,对手稿不能轻易乱改,改错了无法还原。不像戏,改编失败,原著还在,但这也要认真,珍惜人力物力。

前年看了老友颜文梁九十大寿画展,其中油画《艾飞尔铁塔》一幅,看后很有感触。我们曾多次同登铁塔,有两次张弦也和我们同行,并一起作画,如今却成了三种情况:颜老人画俱健在,张弦人画俱亡,我是人在画失。

这半个世纪天翻地覆,万象更新,丢失几张画,已经算不了什么大损失。

辞别欧洲前,我曾在铁塔内外度过一宵,晚霞透过鳞次栉比的屋顶和塞纳河上的波光,四面包围巨塔。少顷,万家灯火,一天寒星,远处联成一体,星灯难分。豪华的沙龙里,幽静的别墅内,黑压压一片的贫民窟中,有人在思考着人类的明天,有人在思考着如何留给后代以精神财富,有人想着如何摆脱麻俗名利的缠绕,还有人正在追求着财富,名声、地位、权力、异性的刺激。……而我在思念故乡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灯前看书,或者也在想念我;我也怀念共享过谈书论画之乐的挚友;我还想念小院里亲人种植的平凡小花,厨房里米饭微糊的香味……

长夜飞逝,朝暾踏歌而来,更换巴黎的晨妆。当我挥手问候太阳、大地、河流、建筑群的时候,圣母院洪亮的钟声再次唤起我的乡思,使我格外想念长眠在故乡的母亲。

半个世纪之后,我读到文辉早年的三首小诗,在黄山流下了思亲的热泪。诗中写道:

残碑未识慈亲面,

犹在坟前伴杜鹃。

愧我长行十万里,

哀思如草接江天。

二十年间一上坟,

荒烟蔓萆墓难寻。

人间不孝谁同我,

空把乡愁寄白云。

每次离家母最悲,

关山岁月去如飞。

鹃声催别故园路,

母去何人双泪垂?

不久,我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国怀抱!

艾飞尔铁塔是巴黎桂冠上的宝石。

当年,起劲咒骂铁塔肆无忌惮地破坏了花都的宁静,使巴黎失去古色古香的人,为数不少,其中也有曾经像艾飞尔一样给祖国带来过光荣的人,并非都是落后愚蠢的角色:

保罗·马里·魏尔仑说:“宁可每天绕一个大弯儿,也要避开那个不伦不类、丑陋可怕的魔王!因为只要看他一眼,整夜就会恶梦联翩!”

莫泊桑说:“这一大堆丑恶不堪的骸骨,真令人神思恍惚,惶然无措。我将被迫逃出巴黎,远遁异乡了。”

余思曼说:“这简直是在荒山榛莽之中,愚味无知的野人自作聪明,堆砌出来的一座圣母院!”

布鲁瓦说:“我爱巴黎这片智者的天地,如今却不幸地被一根坚甲利兵的灯杆儿威胁着。从八十公里之外的山坡上向它远望,它给你的形象正如沉船顶上一盏绝望的桅灯!”

人们常常对科学、艺术创造出来的奇迹感到震惊,但对创造奇迹本身的人,却并不尊重!而愚蠢的独裁者、残忍的野心家,还总想践踏他们。从孔子、老子、墨子到孙中山,以至黎明前死去不曾看到日出的先烈们,从古希腊哲学家直到巴黎公社的许多英雄,还有死在巴士底和西伯利亚的志士们,都是为了人类的尊严,而生前遭受迫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