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妇女也参加了贫雇农大会。小糜子整起来的“破鞋”妇女会,无形解散了。小糜子不敢再出头露脸,成天呆在家里,劈柴、锄草、补衣裳、做棉鞋,装得老实巴交的,又把她的真正老实巴交的掌柜的糊弄住了。这实心人逢人便说,他屋里的转变了。

农会的西屋,里外屋的隔壁打通了,里外并一屋。贫雇农见天到这儿集会,大伙商量一些事。萧队长跟他们讲了几回话,给他们详细讲解对中农的政策。见天,屯子里贫雇农男女,除开回家去吃饭,总在这儿,炕上坐得满满堂堂的,屋子当间,用干柈子笼起一堆火。横梁上吊一个大豆油灯,到下晚,四个灯捻点起来,屋子里面,亮亮堂堂。人们坐在火旁边,抽烟,咳嗽和争吵。黄烟气味,灌满一屋。开会开到第五天,老初耐不住,使劲叫道:

“不用再唠啦,大地主还有啥好种?咱们庄稼院的人,都是说一不二的。说干就干吧。”

人们纷纷应和他。主席团合计一下,决定下晚就动手,向封建发动总攻,妇女、儿童也都来参加。

“中农不参加?”有人问道。

大家伙嗡嗡地议论起来。郭全海站在炕上,大声叫道:

“大伙别吵吵,听我一句话,中农叫‘自愿’,咱们不强迫。”

怕走漏消息,郭全海说马溜动手。老初的大嗓子叫道:

“报告团长,跟前有坏蛋听声,好抓不好抓?”

郭全海说:

“有真凭实据的能抓。”

老初跟张景瑞推开人们,挤到外屋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抓住一个人。这人穿一身千补万衲的裤袄,腰里扎根草绳子,这是杜善人姑表,地主张忠财。老初大手提溜着他棉袄的领子,像提溜小鸡子似的提到亮处,一面骂道:

“你混进来听声,王八兔崽子。”

发觉了地主听声,人都窝火了。到这步田地,地主还敢混进农会来,大伙围上去,指手画脚,叽叽嘈嘈,推的推,问的问:

“听咱们的会,想对付咱们?”

“你想翻把?”

“谁叫你来的?”

“他自己就是地主。”

“大地主没一个好货。”

“我看他短揍!”

“他不吱声,装迷糊。”

人们越发上火了。萧队长说过,不能打人。大伙手都痒痒的,真想揍他,可又不能揍,萧队长站在炕上,灯光下面,两眼睁得溜圆,不叫人抬手,人们急得叫口号:

“翻身要翻透,一个地主也不漏。”

“翻身要翻好,封建都斗倒。”

“彻底打垮封建势力。”

“斗经济,斗政治,起枪支。”

南炕和北炕,替换着叫,这边才落音,那边又轰起,外头房檐下的小家雀,叫屋里的雷轰似的声音惊动了,飞出窝来,把那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1]撞断一根,落在窗台上,像玻璃碴子似的发出丁当一声响,郭全海听到,对大伙说:

“听,外头还有人。”

一听到这话,站在外屋的人们就都往外拥。人们跑出去,院里院外、屋前屋后,仔细搜一遍,不见人影子,才慢慢地都转回屋里,接着开会,萧队长笑着说道:

“警惕性是提高了,这没有害处。”

人们把这混进农会来听声的地主张忠财撵出了农会。

郭全海跟张景瑞、老初、老孙头一块堆,在八仙桌子边,编联小组。他们合计全团积极分子编成二十个小组,作为骨干,带动全屯,清查和接收地主的底产。编完小组以后,窗外小鸡子叫过三遍,日头冒花了。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东屋的大红躺箱里,起出一面红绸子旗子。这是头年农会的旗子。张富英上台以后,扔在躺箱里,没有用过。白大嫂子用一根小木棒子做旗杆,叫人挂在农会上屋房檐上。干雪盖着屋顶、地面、草垛和苞米楼子,四外是白蒙蒙的一片。红绸旗子高高挂在房檐上,远远地瞧着,好像是这晃眼的银花世界里的一个晃动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