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十二(第2/5页)

有一种人,是韩老六的腿子,只当人们不知道,在会场上,反倒挺积极,说话时,嗓门也挺大。

郭全海主持会场。小王和刘胜都站在桌子旁边。萧队长和平常一样,在人们稀少的地方,走来走去,照看着会场上一切进行的情形。

韩老六站在桌子旁边,头低到胸前。他的脸色比上一次显得灰白一些。光腚的小孩们挤到前面来瞅那绑他的绳子。有一个胆大一点的孩子,站到他跟前说道:

“韩六爷,咋不带大棒子了?”

郭全海走到桌子的面前,起始两手不知放在哪,撑在腰上,又放下来,一会儿又抄在胸前。今天有一千来人,他的脸上有一点儿发烧。他的眼前,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大片,都是人的脸。他好像听到有人在笑他,这个局面,把他今儿准备一个早晨的演说稿,全部吓飞了,最后,他说:

“屯邻们,开会了。”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句子,他都忘了,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静悄悄地等他再开口。他只好临时编他的演说:

“大伙都摸底,我是个吃劳金的,起小放猪放马,扛活倒月[6]的,不会说话,只会干活。反正咱们农会抱的宗旨是民主,大伙都能说话的。今天斗争韩老六。他是咱们大伙的仇人,都该说话。有啥说啥: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不用害怕。我就说到这疙疸。”

韩老六把头抬起来,今儿这一大群人里,没有他的家里人和亲戚朋友。杜善人,唐抓子也都没有在,他比上两次都慌张一些。往后,他瞅到韩长脖跟李振江躲在人群里,都不敢抬头,不敢走动和说话。他想,今儿只能软,不能硬。啥条件都满口答应,保住这身子再说。他走到桌子一边对郭全海说:

“郭主任,我有几句话,先说一说好吧?”

“不许他说!”人群里一个愤怒的声音说,这是李大个子。

又一个声音说:

“听他说说也好。”

第三个声音说:

“八路军讲民主,还能不让人说话?”说完,躲在人背后。

头一回主持大会的郭全海竟答应他道:

“你说你说。”

韩凤岐开口说:

“我韩老六是个坏蛋,是个封建脑瓜子。皆因起小死了娘,我爹娶了个后娘,我后娘三天两头地揍我……”

有人骂他:

“你别胡嘞嘞[7]。”

又有人叫道:

“不准他瞎说。”

“我是说,”韩老六还是说下去,郭全海上前制止他,但制止不住,又不知道不准他说话,是不是能打。韩老六钻着这空子,又往下说:

“我后娘叫我在家不得安生,我蹽到外屯,走了歪道,十一岁就学会看牌。”

“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

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

“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