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茧(第4/13页)

“走了。”我说。

走了,真的,这次是不会再回来了。人,反正有聚则有散,有合则有分。

傻事!谁能评定什么是真正的傻事,什么又是真正聪明的事呢?我闭上眼睛,笑了。虽然眼泪正泛滥地冲出眼眶,毫无阻碍地沿颊奔流。

3

故事应该从妈妈死后说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亲怎么会疯?怎么会死的吗?”姨妈牵着我的手,忿忿不平地问。

我摇摇头,九岁的我不会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诉你。”姨妈的嘴凑近了我的耳边,“因为你爸爸姘上了一个寡妇,你妈妈完全是受刺激才疯的。现在,你妈死了,我打包票,不出两年,这个女人会进门的,你看着吧!”然后,她突然揽住我,把我的小脑袋挤压在她阔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凄惨地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么得了呀,才这么点大就要受后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时候,你妈多疼你呀,可怜她后来疯了,连你都认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办才好呢?那狐狸一进门,还会带个小杂种进来,你看着吧!”

我傻傻地倚着姨妈,让她拨弄着,听着她哭哭啼啼地喊叫,我是那样紧张和心慌意乱。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那是什么意思?我真希望姨妈赶快放掉我,不要这样眼泪鼻涕地揉搓我。终于,她结束了对我的访问和照顾。但是,她眼泪婆娑的样子却深深地印在我脑中。

姨妈的话说准了,妈妈死后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继母——进了门,和她一起来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比我大三岁的健群。

萱姨进门的那一天,对我是多么可怕的日子!我畏怯地躲在我的小屋内,无论是谁来叫我都不肯出去,尽管外面宾客盈门地大张酒席,我却在小屋内瑟缩颤抖。直到夜深人静,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开了我的房门,犹如我还是个小女孩一般,把我拦腰抱进客厅,放在一张紫檀木的圈椅中,微笑地说:

“这是我们家的一颗小珍珠,也是一个最柔弱和可爱的小动物。”说完,他轻轻地吻我的额角,退到一边。于是,我看到一个纤细苗条的中年妇人,带着个亲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地望着她,她高贵儒雅,温柔细致,没有一丝一毫像姨妈嘴中描写的恶妇,但我却喊不出那声“妈”来。她蹲在我的面前审视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温暖柔软的双手中,安详地说:

“叫我一声萱姨?”

我注视她,无法抗拒,于是我轻声地叫了。她又拉过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来,说:

“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和执拗顽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为我生命中的克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着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对我轻蔑地皱了皱眉头。

萱姨进门没多久,由于时局不定和战火蔓延,我们举家南迁台湾,定居于高雄爱河之畔。

我承认萱姨待我无懈可击,可是,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阂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消除。自从妈妈死后,我就有做噩梦的习惯。每次从梦中狂叫而醒,萱姨总会从她的屋里奔向我的屋中,为我打开电灯,拍我,安慰我。但,每当灯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着一肩柔发,盈盈地立在我的床前,都会使我一阵寒凛:梦里是疯子妈妈,梦外却是杀死妈妈的刽子手!这念头使我周身震颤,而蜷缩在棉被里啜泣到天亮。

我从没有勇气去问爸爸,关于妈妈的疯,和妈妈的死,我也从没有把妈妈对我提过的“黑茧”告诉任何人。我让我稚弱的心灵去盛载过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妈的话,相信萱姨是妈妈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对萱姨是畏惧和仇恨兼而有之,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为她高贵儒雅,使人难以把她和罪恶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