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豆腐(第3/7页)

有关我们的生活,可以补充说,它乏善可陈,就如我早上上班时看到的那样,灰色的煤烟、灰色的房子、灰色的雾。在我桌子上放了一个白瓷缸子,它总是这样。我看惯了这些景象,就急于沉入梦乡。

我年轻时摔断过右腿,等到老了以后,这条腿就很不中用地拖在了身后。晚上我出门散步,走在一条用石块铺成的街道上。我记得南方有些小城镇里有这样的街道,但是这里不是中国的南方;我还记得欧洲有些城市里有这样的路,但是这里也不是欧洲。这条街上空无一人。一个老人,身上又有残障,孤身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实在让人担心。但是我不为我自己担心,因为我有反抢劫的方案。我的右手拄了一根手杖,手杖的下部有铁护套,里面还灌了铅。假如我看到了可疑分子,就紧赶几步,扑向一根路灯杆。等到左手攀住了东西,就可以不受病腿的拖累。这时我再把手杖挥舞起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坏蛋能经得起这根手杖的重击。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家伙。如果浙江人不介意,我要说,他好像是他们的一个同乡;如果他们介意,我就要说,他长得哪里的人都不像。小小的个子,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对我说道:大伯,换外汇吗?我赶紧说:什么都不换。同时加快了脚步。这家伙刺溜一下跟了过来;但不是扑到我的右面,而是扑到了我的左面,搀住了我的左肘。这一搀就把我的好腿控制住了。更糟的是,我右手上拿的手杖打不着他。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走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子里黑咕隆咚,两面的房子好像都被废弃了,呼救也没有用。巷子尽头,有一间临街的地下室亮着灯。那个窗口好像一张黄色的纸板。

有人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醒过来,看到老板正从我身边气呼呼地走开。他走了几步,猛一转身,朝我挥了一下拳头说:醒醒啊——上着班哪!然后,整整一上午,我都听见他对别人说:上我的班老睡觉——还当是吃大锅饭哪,我也不能白给他薪水。我听了着实上火——你知道,我们到哪里都会碰上像他那种头发花白或者头顶光秃秃的家伙,要学问没学问,要德行没德行,就会烦人。我环顾四周,看到同事们都板着脸,只有一个人脸上通红通红,他就是那个要从梦里略去一百字的人。看来他也挨了一顿训。小潘(她就是我们公司的记录员)走到我面前来,问道:又梦到什么了?等到大家笑过了之后,她把我名下的记录翻给我看,上面写着: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豆——南。她说,以后你再梦到南瓜豆腐,我连南字也不写,给你画一杠,你同意吗?我对此没有不同意见。这姑娘很漂亮,就是太年轻。我让她走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假装在写什么。假如老板正在一边偷看我,就让他以为我在拟销售计划好了。其实他让我销的东西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计划,或者说这个计划我已经有了,那就是不给他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顺便说一句:他让我卖的就是那个无梦睡眠器。现在市场上这种东西多得要了命,什么无梦手表、无梦眼镜、无梦手镯、无梦袜子,等等。凭良心说,我们这种无梦睡眠器并不坏,即便起不了好作用,也起不了坏作用。时常有人投诉说,戴无梦眼镜戴成了三角眼,穿无梦袜穿出了鸡眼,我们这种东西不会有这种副作用。唯一的坏处是假如屋里冷,戴它睡觉会感冒。但是我就是不给他推销——现在电视不好看,报刊上全是广告,再不让人做做梦,那就太霸道了……

有关我的梦,需要补充说,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梦办的档案上也是这样。只是“南瓜豆腐”这四个字,刚出现时是楷体,后来变了宋体。再后来成了隶字,再后来金石甲骨就纷纷出现。可以想见,这是抄录员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应。后来,南瓜豆腐就成了画面,有水彩、蜡笔、铅笔、钢笔,各种各样的画,五彩缤纷。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南瓜豆腐菜谱,什么南瓜排、南瓜饼,大豆腐、小豆腐。从菜谱上看,小豆腐不属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面。作为南瓜豆腐的创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间,变成了“南瓜豆腐,我爱你”。此后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字体,写下了“南瓜豆腐,I love you.”当然,她也可以推托说,“I love you”不是她写的,是别人注上的。此后南瓜豆腐还是那么一丝不苟,“I love you”就越来越花,出现了意大利斜体,德国花体等等,love也变成了红唇印,you也向人脸的样子变迁,看上去还挺像我的。凭良心说,从楷到宋,从蔬菜到爱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别人在档案本上乱批乱注。那些话极是不堪,在此不能列举。这本账在我这里很清楚,我说的只是南瓜豆腐,后来有人爱我,再后来就有人乱起哄。但我恐怕别人就不这么清楚,把这些乱七八糟全算在我的账上,因为卷宗上写着我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和铁板钉钉一样。现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知道他是谁吗——谁——南瓜豆腐!然后就有人往我前面挤,想方设法看我的脸。好在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需要说明的是,我对变态的性行为没有兴趣(我档案里连篇累牍全是这种东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