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豆腐(第2/7页)

那个困在船舱里的梦,我希望它是这么结束的:那个矮胖子捉住了我之后,并没有割断我的喉咙,他把我放开了。这就是说,他是善意的。他抓住我,只是警告我不要这样轻信。然后他就打开船舱的门,离去了。当然,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种结果,那就是我被割断了喉咙,浸在血水里招苍蝇。换言之,我在梦里死掉了。因为是在梦里,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做梦,在我看来,梦就像天上的云。假如一片天空总是没有云,那也够乏味的了。这个看法不是人人都同意,所以才有了“无梦睡眠器”这种东西。它是一个铁片,带有一条松紧带,上面焊了很多散热的铁片,把它戴在额头上,感觉凉飕飕的,据说戴着它睡觉就可以不做梦,但我不大相信。不管是真是假,梦这种东西,还是留下的好。

大家肯定都知道,格调不高的梦是万恶之源——从前,有位中学生,本来品学兼优,忽然做起了格调不高的梦,就此走向了堕落的道路;还有一位家庭主妇,本来是贤妻良母,做了几个格调不高的梦,就搞起婚外恋来——像这样的事例大家知道得都不少。本来大家最好只做高格调的梦,但是做梦这件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就说今早我做的梦,格调高不高就很难说清楚——也可能没问题,也可能有问题,总得上级分析了才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不会自找麻烦,把它说出去。人家问我做了什么梦,我就说,一个大南瓜,一块大豆腐。你听了信不信,我就不管了。

每天早上我上班,在办公桌后坐定。有人走过来,问道:老王,梦?我就把手一挥,说:南瓜豆腐!这场面像一位熟客在餐馆里点菜,其实不是的。如前所述,大家睡着了就要做梦,这已经成了社会问题。解决的方法如下:上班之前由一个专人把大家的梦记录下来,整理备案。这样你想到了自己的坏想法已被记录在案,就不大敢去做案,做了案也有线索可查。我认为,这是个了不得的好主意。眼前的这位女同事就是来记录梦的。我对她说,南瓜豆腐。就是说,我梦到了一个南瓜,一块豆腐。身边的人一齐笑了起来,就是说,他们觉得这不像一个梦。其实这的确是一个梦,只不过是多年以前做的。她记了下来,并且说:该换换样了。老是南瓜豆腐。这就是说,嫌我的梦太过单调。我说:你要是嫌它不好,写成西瓜奶酪也行。别人又哄笑了一阵。然后,别人轮流讲到自己那些梦;所有的梦都似曾相识……

有的人的梦是丰富多彩的,说起来就没个完,逗得小姑娘格格笑个不停。有时候,他中断了叙述,用雄浑有力的男低音说:记下来,以下略去一百字,整个办公室里的人就一齐狂笑起来。但我一声都不吭。这个小子在讲《金瓶梅》。他是新来的,他一定干不长。他现在用老板的时间在说他的梦,这些梦又要用老板的纸记下来,何况这样胡梦乱梦,会给老板招麻烦——而老板正从小办公室里往外看。顺便说一句,谁也不能说这位老板小气,因为他提供厕所里的卫生纸。但是谁也不能说这个老板大方,因为不管谁从卫生间出来,他马上就要进去丈量卫生纸。我说出的梦很短,而且总出去上公共厕所,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我是个好雇员,因为我一坐下,马上又打起瞌睡来了。而我打瞌睡的原因,是《金瓶梅》我看过了。假如不瞌睡,待会儿就要听到一些无聊的电视剧。这是因为有些人懒得从书上找梦,只能从电视上看。从这些事实我推测大家早就不会做梦了,说出来的梦都是编出来的。但我为什么还会做梦,实在很有趣。

有一件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但我还要提一提:我们每人都有一份梦档案,存在区梦办。在理论上档案是保密的,但实际上完全公开。你可以看到任何人的档案,只要编个借口,比方说,表妹快结婚了,受大姨之托来看看这个人的梦档案。因为电视、报刊不好看,好多人都转这种念头,档案馆里人很多。我也到那里看过梦,但是梦也不好看。如前所述,某些人会梦到《金瓶梅》、《肉蒲团》,但那些梦因为格调不高,内部掌握不外借。外借的和电视、报刊完全一样。顺便说一句,现在写小说写剧本的人也不会做梦,所以就互相抄,全都无味之极……有一天我到那里去调查未来的“表妹夫”,忽然灵机一动,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众所周知,人不能和自己的表妹结婚,因为会生下低智儿。但我的例子特殊,我没有表妹,姑表姨表全没有,所以很安全。就算有了也不怕,可以采取措施,不要孩子——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有个表妹要嫁我,我还巴不得。至于为什么想看自己的梦,我也说不清。借梦的小姑娘对我嫣然一笑说:就借这本罢,这本最好看。应该承认,这话说得我也二二忽忽,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