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第3/10页)

“原来中国也有穷人呀!”

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干在火上烤软。他烫热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几上,端到席上去。昆仑奴坐在他对面,披着狗皮。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小胡睡不着觉,爬上来聊天。聊天可以,你该问问我困不困。可是她根本不想办这个手续。她坐在我对面,谈到和男朋友吹了的事。这话题使我感到屈辱,因为我没有任何女朋友。然后她又说我个儿矮。混账,你说我个矮,我就说你腿粗。她说腿粗跑步可以治,个矮只有压面机能治。这真是岂有此理,她盼我跳压面机自杀,好得我的遗产。我这个人有好古癖,收藏颇丰。除了破椅子破床板,我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当然,珍本善本是没有的。那些书用纪念章、邮票和豆腐干换不来。我有这么一批书:《三字经》、《千家诗》、《罗通扫北》、《小五义》、《南唐二主词》、《太平广记》、《朱子语类》、《牛马经》、《麻衣神相》、《南华经》、《净土经》,还有光绪十年的皇历。为这些破书,逼我惨死,可谓狠毒矣。地下室还有一批破烂,那一年游承德偷的普陀宗胜之庙房上的铜瓦;游东陵拣回的一个琉璃兽头;长城上的砖头;黄陵边的瓦片。北京修地铁,挖出的各种破烂,其中有一奇形木片,经我考证那是元代穷人买不起手纸用的刮具。此物大英博物馆都没有收藏,可谓无价之宝。小胡逼我死掉,大概志在得此奇珍异宝。

小胡说,那件宝贝她不想要。她不唯不希望我早死,还盼我能活得长久。所以她要帮我解决困难,为我介绍女朋友。现在的男子身高不足一米八十者,都被列入二级残废。我之身高尚不足一米七,属于微生物一级,女孩子根本看不见。她要起到显微镜的作用,让她们通过她看到我。说完这些伤天害理的话,她打了个呵欠下楼睡觉去了。

她走以后,我心里很不安定。我有三种感觉:第一是屈辱感,这不必解释,是因为我个儿矮。第二是施恩图报的感觉。本人系有大恩于小胡者。十几年前,在同一天,因为同一个事故,我们俩都成了孤儿。当时我们是中学生,在同一个中学读书,同住在这座破楼里,因为这些共同点,我对她是有求必应。半夜她要上厕所,总把我从阁楼上叫下来,在门前站岗。每隔五秒钟她叫我名字,有一次不应她马上嚎出来。她可是一面清直肠一面叫我的,这种一心二用的方式是不是挺可恶?要没有我,她早被屎憋死啦!如今她在我面前,居然不避圣讳说出一个矮字来,良心何在!第三,我对她还有一种嫉妒之心。此人五体不全之阴人耳,居然上了美专。而我是如此地热爱艺术,也画一手好素描,就进不了美专的门。这只是因为我有点色弱,红的绿的分不大清楚。其次,她长得比我还高。当然,她极为粗笨。不过嫉妒心一上来,我又觉得她高大健美,和观音菩萨差不多。这桩事儿不能想,一想奇妒难熬。

这三种感觉,即屈辱感、图报感、嫉妒感,正是古今一般同。那天晚上昆仑奴在王二家问:“王老板,你家里怎么没有女人服侍?”王二心里的屈辱感就油然而生。在唐朝的长安城里,一个又贫又贱的小贩,就如现时之一位一米六八的二级工,根本搞不到对象。此时王二家里灯光如豆,雪光映壁,火盆里炭火熊熊,昆仑奴头上起了油汗。王二双手把一盆烩狗筋捧到昆仑奴面前,昆仑奴接下来,放在案上。王二又取一把铜勺,在衣襟上一拭,再次双手捧到昆仑奴面前,昆仑奴接下来,放在羹盆边。这都是对待贵客的礼节,王二做得一丝不苟。因此他想:昆仑奴,你是一个奴隶。我把你请到家里来,待以上宾之礼,希望你也自觉一点,别问人家难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