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第2/10页)

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天快黑了。有一个黑人从对面人家的后门里出来。天寒地冻,他却只围一块腰布;肌肤黑如墨亮如漆,在雪中倒算是相映生趣。黑人身上的肌肉才叫肌肉,块块隆起又不粗笨。他头上一层短短的卷发,圆鼻子圆脸,一双圆眼睛,看上去很好玩。那黑人说:“王老板,你卖完了没有?如果卖完了还有汤剩下,请给我一碗。我冷得受不了,你的汤真是御寒的妙品!”

这位黑哥们儿常来要汤喝,平常王二也就给他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坏,不想给他这碗汤,就说:

“昆仑奴,你老来喝汤,却不给钱。这碗汤是白来的吗?煮这碗汤要用伢狗肉。你来想一想:这伢狗出了娘胎,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人却不容它与小母狗亲热,就把它打死煮进了汤锅!你再看我这煨汤的瓦罐,它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烧成,所以才经火不炸。挖泥时河水好不寒冷,只有童子之身才能抵挡得住。所以年老的瓦工一辈子都不敢亲近女人。你再看这汤里的胡椒桂叶,全是南国生成,漂洋过海到泉州,走万里水旱路到黄河边。黄河的航船过三门,要从激流中上行到关中。千人挽,万人撑。一个不小心落下水,那就尸骨无存。一碗汤不足惜,可是中间有多少血和泪!你闲着没事儿一碗一碗地喝,这可不大对劲!”

昆仑奴说:“王老板,我知道这汤来得不容易,可是我身上冷,需要这碗汤来御寒。我生在东非草原上,哪见过雪,哪见过冰?这都是因为酋长卖我做奴隶。我在地中海上摇船,背上挨了鞭子,又浇上海水!人家把我在拜占廷卖掉,我又渡过水色如墨的黑海,赤足走过火热的沙漠,爬过冰川雪山,涉过陷人的流沙河。如今在伟大的长安城里,天上下着大雪,我却没有御寒的衣服。猫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可是我在挨饿!真主啊,请你为我的苦难作证!难道人身为奴隶,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御寒的狗肉汤?你让我向谁去求得怜悯?主人吗?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王老板,一碗汤对你算得了什么?你不会因此变穷的!”

有好多雪片飞到昆仑奴身上,在那儿融化,变成雪水流下去。王二把他拉到草棚里来,让他在身边坐下,接过他的大碗,舀一碗热汤给他。他拍拍黑人的脊梁说:“昆仑奴,喝吧!”

昆仑奴喝汤时,王二看着乱纷纷的雪幕背后楼台的轮廓,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这种远眺华厦的感觉,古今并无不同。我站在窗前,看到脚下是一片平阔的雪地,雪地那边是新楼。那楼不算好看,不过它叫我想起很多地名,楼上有广西柳州的水泥,如果那边也在下雪,雪花会在竹林间飞舞,南来避寒的候鸟会不知所措地啾啾。秦皇岛的玻璃——一想到秦皇岛,就想起在冬季灰色的海面上行进的大轮船。钢制的门窗与石景山紫色的烟雾有关。送暖的暖气片产在河北南皮县。南皮我没去过,不过这个地名有历史感——曹操和袁绍在那儿打过仗。袁绍的兵穿鱼鳞铁甲,曹操的兵的皮甲上镶着铜星。可是在我的屋顶上满是窟窿,叫人想起渔光曲——爹爹留下这张网,靠它还要过一冬。铁斗里的煤球叫人想起煤炭铺里穿长衫的胖掌柜,还有恶霸地主牟二黑子。王二站在这破屋檐下,身穿工作服,瘦长脸上面色阴沉,而一位穿红毛衣的少女在新楼里倚着雪白的窗纱远眺雪景。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雪景也是古今无不同。昆仑奴喝下一碗热汤,黑檀似的身躯上有了光泽。王二看了很高兴,就说:

“昆仑奴,到我家去吧,我要招待你。”

昆仑奴也很高兴,收起木碗,随王二走过铺满了白雪的小巷。那时候他就如白玉的棋盘上一枚黑色的棋子。走到王二那用木片搭起的小屋门前,他惊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