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限将至

“赫拉克利特[1]把书存放在阿耳忒弥斯[2]神殿里,有人说他故意用晦涩难懂的语言写那本书,因而只有那些有能力读这本书的人才能读懂它,而且,他是以不那么轻松的语气来写的,这样一来,他就有了蔑视芸芸众生之嫌。”赫拉克利特自己就说了:“你们这些目不识丁的文盲,为什么要把我东搬西套?我不是为你们写作的,我是为那些能够理解我的人而写作。在我心中,有这一个人就胜过有十万人;什么乌合之众,那可是一文不值。”[3]

然而,赫拉克利特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他的书则向所有希望接近它的有学问的猿猴敞开了,随他们评论啊加注解的。他的门徒懂得的比他多得多。这也就是说,赫拉克利特已经被乌合之众击溃,而且,令我们悲哀的是,如今我们亲眼目睹了大众人(mass-man)大获全胜。如果你的精神尚未完全萎靡,只要你任选一天走过古希腊集市,如果你起先还没有痛苦得快要窒息(剩下的人还有谁能感受到这种弥足珍贵的感情呢?),或是屈从于社会模仿的需求而加入一群围着新近冒出来、在广场上悠闲自得地踱步,同时大发哲学议论的人的欧福里翁们,你会看见那些曾经一度是希腊人的人,现在都成了制作完美的、得意扬扬的机器人,他们在气味混杂、喧闹不堪的环境里一起发着喜气洋洋的叫声,跟各行各业的人打成一片。有来自雅典的赶着牲畜的农民、有来自黑海[4]的买金枪鱼的商人、有比雷埃夫斯[5]的渔民,还有店铺里卖家的大声吆喝、叫卖,林林总总的小商贩:卖香肠、卖羊毛、水果、猪肉、鸟类、奶酪、糖果、香料、泻药、香薰和没药、羽毛、无花果、大蒜、家禽、书籍、奉为神物的里脊、针和煤——如同我们的喜剧作家那样,有时候津津乐道地一一列举。混迹在这些人中间,你会发现检查人员四处走动,换钱的、管理重量和其他度量的、抄写诗歌的、卖花环的,他们全都聚集在简陋的店铺和裁缝的摊位前;你还会看到制作诗琴和香水的人、卖海绵和蛾螺的货郎、买卖奴隶的贩子,还有在赫麦界柱附近为自己出售的东西大声叫卖的,有卖小饰物、面包、豌豆的妇女,还有鞋匠和拉皮条的。

这样一来,你能亲自动手画一幅大众人——民主雅典的公民的肖像,雅典人对自己的低级趣味津津乐道,为自己如非利士人般地喜欢高谈阔论而沾沾自喜,他满足于亚里士多德学派及其追随者好心为他提供的哲学借口,也同样满足于把自己像蜗牛一般封闭在一种声音里,满足于被他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的“消遣”。瞧那些挤在亚西比德[6]弄来的、形似蟑螂的崭新战车四周的一群人,这些人大汗淋漓、喧哗不止,向来自任何一方的信使狂奔过去。由于大众人的主要特征是他们有了解的愿望,因此有对信息的渴望。赫拉克勒斯明白,智慧这份财产太弥足珍贵,不能随人任意处置。如今,与赫拉克勒斯的讲究克制正相反,某个亚里士多德出来宣称“人人生来渴求知识”,而要证明这一点,他说,是因为“他们喜欢感官上的愉悦,尤其是视觉上的,完全不计较利益”。[7]

在描述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感知的渴望之后,有必要对这种大众人的负面人类学做一点补充,他这种贪婪的求知欲,希望清楚而愉快地看到,而且是远远地看到(简而言之,通过电视画面),这种需求显然因为他既运用三槽板间平面,又运用三角墙而被证实。在这种情况下,比例关系被改变,雕刻的手法使得雕塑只有从下往上看时才是自然的。这样,雕塑家既满足了大众人的懒惰,这种预先设定的视角也使其免除了对显而易见的现象进行解释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