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人和老屋(第3/3页)

这个伪造的消息本来是要诱骗益生哥快速赶回上海的,但是,老实的益生哥只觉得母亲一生全是为了自己,“她死不如我死”,便仰脖喝了农药。

“这么说,他是在家乡死的?”我问。

“对,死在家乡,葬在家乡。”爸爸说。

“姨妈怎么样了?”

“几乎疯了。”妈妈说,“长时间住在乡下,天天给儿子上坟,一次次用头撞墓碑,鲜血淋漓。”

“她还立了遗嘱,”爸爸补充道,“说自己死了不与儿子葬在一起,怕儿子烦心,但她一定要葬在附近,到了阴间也天天向儿子道歉。”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悲苦的故事。

这个真实的故事再一次证明,天下很多灾难,出自爱。

益生哥和姨妈,在“文革”中并没有受到过任何批判。但是社会乱成这样,人人无法沟通,个个都走极端,爱恨全成畸形,连他们也活不下去。

几天后,爸爸急匆匆进门,喘着气,说:“北京那几个最讨厌的人,被抓起来了。三男一女,现在都叫他们‘四人帮’。”

妈妈说:“真爽气!”

我一听便“霍”地站了起来,说:“爸爸、妈妈,我马上到乡下,把祖母接回上海!”

先坐海轮,再乘长途汽车,第二天傍晚我就回到了老家。

进村就见到背靠在槐树上站着的李龙,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老。

我叫了他一声“李龙叔”,他一抖,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然后,他走近一步,直愣愣地看着我:“你是谁啊,上海来的吧,那就是……秋雨!没错,秋雨。”

“跟我来。”他边说边陪我去见祖母。

像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祖母并没有把房门关严,留着一条缝。李龙要去推门,我把他拉住了。我担心祖母那么年老了,经受不住突然的惊喜,便伸手敲了敲门。

一个快乐的声音从里边传出,是祖母。她说:“秋雨到了,进来!”

我连忙推门进去,走到祖母跟前,弯腰捧起她的手,问:“祖母,您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祖母拉我坐下,看着我,得意地一笑:“第一,村里没有人会敲门,要敲也不是这种敲法;第二,我知道你这两天会回来接我,北京的事情我在广播里都听到了。”她指了指屋外挂着的一个拉线广播盒子,每家门口都有。

祖母还是祖母,判断力无人能及。

“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但你要在这里多住几天。看看外公,再上一回山。”

我满眼佩服地乖乖点头。

外婆几年前去世后,外公一个人在过日子。他没有祖母那么好的判断力,一见我吓了一跳。然后,他搓着手憨笑,坐下来开始毫无次序地讲各种事情,好像有十辈子的话要吐给我。我假装全都听明白了,不断点头。最后他说:“你要上山,好。你余家长辈的坟都在上面,所有的墓碑都是我写的。”

说着,他突然把自己坐的椅子朝我顿进了一步,轻声说:“我在志士的墓碑上还特地写了‘同志’两字,也算是给他恢复名誉。我看出来了,这报纸上谁的名字下加‘同志’了,也就算平反了。”

这完全出乎意外。首先用这种奇怪方式为我叔叔申冤的,居然是他老人家。想当初,余家要请他为祖父写墓碑的时候,年轻的叔叔还坚决不同意呢。

我想告诉外公,但没有说出口:叔叔一生,与谁也不是“同志”,就他一个人。

三天后,我陪着祖母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