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人和老屋(第2/3页)

“随意。但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到你那个亭子间也不许,这是一九三〇年定下的规矩。”他说。

我一笑,心想,“文革”初期造反派没发现这儿还算侥幸,他居然还固守着一九三〇年的规矩。但是,这种不识时务,让人尊敬。

“那您几天来一次?”我问。

“如果你要看书,我可以天天来。”他说。

“这多么麻烦您啊。”我说。

“我平日没事。你来看书,我陪着高兴。”他说。

果然,以后老大爷天天来,我也就能天天看书了。

这些书,我以前都见过,大一点的图书馆都有,否则我哪能随口说出它们的版本?只不过,所有的图书馆都在城里,没有这里的安静。在这里读书不仅没有干扰,而且也不存在任何功利,只让自己的心毫无障碍地与书中的古人对晤。这种情景,我没有遇到过,这些书也没有遇到过。

没有功利,却有动力。我刚刚经历过的家庭灾难和社会灾难,至今尚未了结。里里外外吃了那么多苦,死了那么多人,中国怎么了?中国人怎么了?我要在这些书中寻找答案。起点是黄帝、炎帝和蚩尤,重点是老子、孔子和墨子。

这山上,经常有半夜的狂风暴雨。老大爷傍晚就下山了,可怖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与古代完全合一的混沌时刻,总觉得有一种浩大无比的东西随着狂风暴雨破窗而入,灌注我的全身。

我每隔四天下山一次,买点最便宜的吃食。不同季节的山野,景色变化无穷。脚下总是厚厚的落叶,被湿湿的岚气压了一夜,软绵绵的踩上去没有任何声音。但是等我上山,太阳已经晒了好一会儿,连落叶也都干挺起来,一下脚便簌簌作响。欢快的蝉声,因我的脚步时起时落。

走山路的经验使我想起家乡。我的家乡离这儿不远。从这里看过去,隔着青灰色的雾霭,有一些水墨画似的峰峦。到了墨枯笔抖的地方,就到了。那儿也有很多老屋,其中一间的屋顶下,住着我的祖母。

祖母。至今余家的最高精神领袖,穿越了多少人生恶战,还在屋檐下设想着聚族而居。我本来打算在这里住一阵之后搭一辆长途汽车,再走多少路,去看看她。但是,这一楼古书已经开始了我的另一份学历,功课紧张得废寝忘食。我请祖母稍稍等待,等我研习完这一段,就过去。

——我就这样在山路上胡思乱想,抬头一看已到了山下。

我在山上,由于盛老师的两位当地朋友,得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又由于路过的两位山民,知道了毛泽东去世。

在知道第二个消息的当天,我就立即下山,赶往上海。

我有预感,一个时代结束了。

到上海一看,一切依旧。天下所有的大变动,都会有一个“憋劲”的时间。乍一看,风停云沉,鸟雀无声。

一见面,妈妈就忙忙乱乱地到里间去给我寻找洗澡的替换衣服了,爸爸严肃地看着我,说:“益生去世了!”

啊?我呆住了。

益生哥才比我大一岁,生了什么病?爸爸说:“是自杀,为了结婚的事。”

我问了半天,终于把事情的轮廓搞清楚了。

原来,益生哥听了我的话,没有参加“工宣队”进驻大学,但同厂的多数工人都去进驻了,结果生产停顿,无所事事。他成天待在家里不上班,便养起了一缸金鱼。有一天他发现,对窗也有一缸金鱼,比自己养得好,而金鱼缸后面的女主人,更让他眼睛一亮。上海居所拥挤,所谓“对窗”也就是一竿之遥,两人从隔空讨论养金鱼的经验开始,渐渐好上了。但是姨妈听说对窗女子曾经有过一次婚姻,便竭力阻止。

他们母子两人,就此展开了长达几年的游击战。益生哥烦不胜烦,干脆躲到了乡下,住在外公家里。但他与自己的恋人已经很难分开,两人多次在乡下幽会。于是,那位我们的长辈都认识的海姐,出了一个只有小市民妇女才想得出来的坏主意:打电报给益生哥,宣布姨妈昨夜上吊自杀,正在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