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晚(第2/3页)

那些年,过几个月总有新名堂出来。村里的农民老是拥来拥去看热闹,还觉得跟不上。他们祖祖辈辈过着差不多的日子,来个小货郎都是全村的大事,现在真正的大事一下子来了那么多,连那些茅屋、老桥都像喝了酒似的兴奋着。

每个新名堂要出来,大多先由李龙在桥头石墩上瞎嚷嚷。这次李龙又在嚷:“要放电影了!”

“什么叫电影?”坐在他身边的农民问。

“我问过了。是人做戏,那些人比我们真人还大,只能趁着天黑出来,白天不出来。做完戏,就飞走了。”李龙说。

“这算是鬼,还是魂?”大家问。

“大概是魂。”李龙说。

大家说他又吹牛了。李龙远远看到跛脚村长在田埂里走,就拉着身边几个人一起飞奔过去求证。村长说:“真有电影,后天晚上在乡里放映,可以通知村民去看。我在乡里看到布告了,放的是黄梅戏《天仙配》。”

李龙带着一帮年轻的村民到乡里去看了这场电影。临出发时他突然转身把笃公也拉上了,边走边说:“我们都是外行,请你这个内行帮我们讲讲。”

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李龙和其他年轻的村民兴奋地说个没完。一声不吭的,是笃公。不管李龙怎么问,他都好像没有听见,只顾眼睛直直地看着夜路,往前走。

第二天,笃公找到跛脚村长,要求我们村放映一场。

村长说:“我哪里做得了主?这至少也要由乡长发话。”

笃公立即转身朝着乡政府走去。

老人这么性急,村长觉得奇怪。

笃公当面向乡长叙述的理由是,村里成立了一个剧团,应该让剧团的演员看看这部电影。

“你们真有这么一个剧团?我原来以为你们村长夸大其词呢。”乡长说。

“剧团的戏是我教的,要不要我唱几句给乡长听听?”

乡长立即阻止,说:“别了,我答应您,去与电影队交涉,一定到你们村里去放映一场。”

当时在农村放电影是一件麻烦事。首先要运过来一台小小的柴油发电机,嗒嗒嗒嗒地响着,试试停停,停停试试。然后就是悬挂银幕,电影放映队问村长挂在哪里,村长说要问笃公。笃公义不容辞,指挥他们在我家堂前门口的场地里悬挂,一边系结在槐树上,另一边系结在屋檐间。笃公东看西看还是不放心,与我妈妈商量,能不能让他上我家的二楼,从楼窗上看看银幕悬挂的情况。

妈妈当然同意,笃公在我家楼窗口,指挥着银幕的悬挂。

那夜的电影,对我们村,是一种巫术般的降服。这里的农民好像全都中了邪,满脑子全是那些黑夜白布上会动会唱的大头人影。七仙女、天仙配、董永、黄梅戏,这些都成了全村的口头语,从老太太到小孩子都随口说。

那天晚上放映电影的时候,月亮起了很大的干扰作用。当月亮钻进云层时,银幕的图像就清晰;当月亮出来的时候,银幕就模糊。农民都是第一次看电影,以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属于正常,但祖母和妈妈都在上海看过电影,知道毛病所在,便经常抬头看月亮。

突然,祖母捅了妈妈一下。妈妈转头看祖母,再顺着祖母的目光看去,发现月光下,我家隔壁的楼窗已经打开,一个白色的人影隐隐约约。

妈妈立即领悟,笃公为什么要争取电影到村里放映,为什么到我家楼上查看银幕。

妈妈和祖母天天晚上都在竖耳谛听。她们估计,这些天隔壁的夜半歌声会改成黄梅戏《天仙配》。但一直没等到,不仅《天仙配》没有,连以前经常唱的越剧《碧玉簪》也没有了。

终于,半个月后,当几只乌鸦奇奇怪怪地叫过一阵之后,一种轻轻的唱曲声在黑暗中响起。这声音比以前温柔得多,唱的就是那天晚上看电影时钻到每个人耳朵里的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