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4/5页)

书出版后,更多的长辈、亲友、同事、邻居参与了回忆。他们不断向我指出需要补充和更正的地方,但他们提供的素材,又互相矛盾,还常常与我自己的记忆不同。

因此,我再度一一拜访,细细追问,认真比勘,小心排除。结果,素材越来越多,篇幅反而越来越少,历史的筋骨出现了。因此,我把《借我一生》删改成了《我等不到了》,最后又改写为眼前这本书。有了这本书,以前的那两本只能算是草稿了,不必再出。

有趣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我还收到了寄自浙江、福建、湖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省份的诸多《余氏宗谱》,以及与余姓有关的大量考证、搜辑、名录、事迹、诗文。这使我产生一种兴奋的晕眩,一次次重新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支脉。

你看,如果当初不是谣言对爸爸的反面催动,哪里会有这本书的起点,哪里会有后来的这些篇章?

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主要写我们一代,更是由谣言激发出来的。

我甚至认为,正是二十多年一拨拨不间断的谣言进攻,帮助我完成了这本书。

因此,我要以自己的这个经历告诉年轻读者,祸福相依的古典哲学,一点不错。如果哪一天你们眼前的坏事已经坏到匪夷所思,那么,千万不要沮丧,里边一定埋藏着一个重大契机。

那么,谣言究竟是怎么帮助我写书的呢?且听我略举数例。

试想,如果没有那个有关“文革写作”的谣言铺天盖地,我怎么可能发布那个著名悬赏?我在悬赏中宣布,只要造谣者举出一个最细微的证据,例如指出我在“文革”中写过他们臆想中的一句话,一句,仅仅一句,便可立即获得全年高额薪水。这个悬赏使造谣者们产生了急迫的金钱向往,非常辛苦地查找了十几年,居然一无所获。这个结果,连我自己也十分惊讶,因为经历过十年“文革”的中国文化界很少有人经得起如此规模的查找。我为什么会这么干净?一幕幕往事渐渐浮现。于是,由长辈写了前半部分的家庭小史就由我延续下去了。此外,我受同一个谣言的刺激,写出了《四十年前》、《寻石之路》等填补历史空缺、重划历史分期的文章,受到海内外史学界的重视。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有关“地震捐款”的谣言轰传天下,我怎么可能把自然灾难与人文灾难放在一起思考,然后从“民族大灾难”的视角来提炼我家三代经历?灾难的形成、扩大、救援、曲解,以及灾难中的牺牲、躲闪、起哄、鼓噪,成了这本书的主导线索,并由此上溯到余家远祖。作为这一谣言事件的具体起因,我个人捐建而被谣言指为“诈捐”的三个学生图书馆,一直屹立在灾区,已无须多言;但我要感谢这个谣言把我拉回到民族命运的瓦砾废墟,使我的写作具备了概括历史的高度。

再如,如果没有那个“文史差错”的谣言奇异爆发,我怎么可能认清我们和对手之间在文化格局上的根本差别?这样的谣言貌似斯文却出自当年“文革”造反派首领的手笔,又受到当代海内外媒体的强烈追捧,我突然明白我家几十年来对付的并不仅仅是无知歹徒。中华文化的歧路选择,隐伏在打打闹闹后面。我后来的数万公里文化历险,在他们看来也都是“文史差错”,因此要用那么多谣言在阻遏。

又如,如果没有那个定期出现的“离婚”谣言,我怎么可能从他们的逻辑推断出当代文人婚姻的破碎频率?由于这种谣言的日趋污秽,我明白了造谣者们极为可悯的情感生态和猫爪挠心般的疯狂嫉妒。同时,这个谣言又使我能够更多地记述马兰父母的非凡经历,以及马兰本人作为一个纯净艺术家的坎坷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