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生活(第3/4页)

为了将功补过,我出了个好主意:“上次恰马罕家的两个孩子不是摔坏了一个暖瓶吗?瓶胆没了,瓶身还是好的,去找他们要来嘛。”妈妈一听,觉得有理,第二天干完活儿,就包了礼物前去拜访。谁知恰马罕家也想到一起去了,一听说我家暖瓶壳子坏了,没等扎克拜妈妈开口,就开口讨要我们的瓶胆。

至于那只铁皮炉,哪怕已经扭成了麻花,毕竟还是炉子啊。我找块石头砰砰砰一顿砸,使之又挺直了四条腿,空着大肚子站在草地上了。虽然从此再也关不上炉门,放在上面的锅也总是朝一边歪。

在春牧场时,家里还有三个完美无缺的五公升塑料方壶,进了夏牧场就只剩一个还能凑合着用了。不过坏掉的也没扔,斯马胡力把它们的侧边挖开,就成了两个方盆,装上水喂初生的小羊。

斯马胡力的一件牛仔外套,一个月前还常常穿着出门做客喝茶,一个月后就破得补都没法补。扎克拜妈妈便把它剪开,缝成一个装铝屉锅的大圆包。再过一个月,大圆包又被剪成长条,缝了几根用来拴小牛的结实的布带子。普通羊毛绳对付不了那帮家伙,几下就磨穿了,挣断了。

还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时,家里新买了一个闪亮的方形挂钟,端正地挂在壁毯上,和摆在蓝木箱上的影集一样,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物。可才迁到北岸,钟就停了,换了电池还是不走,彻底成了装饰物。碰巧当时斯马胡力的表也坏了,我们便过了很久没有时间的日子。

这个钟虽然坏了,但看上去仍堂皇端庄——玻璃罩完整明亮,边框四面有波浪形的金色花纹。于是没人想到扔掉它,一直摆设了一个多月。直到有天妈妈灵机一动,她卸开挂钟后面的面板,拆掉指针和机芯,插进去一张沙阿爸爸的相片、可可夭折的男孩的相片以及阿娜尔罕的照片——做成一个相框!再用袖子把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哎,一点儿不比买来的相框差!

总之,这个家里所消失的物事全都是在损坏后,一点儿一点儿倒退着消失的,绝没有突然的失去。至于突然丢失的事物,无论丢失多久,仍不能算是“失去”。如我的镜子(被卡西这家伙三个月弄丢了三面),如卡西童年时代的一枚塑料戒指——它们此时仍面孔朝天躺在寂静的山野一角,像一根针躺在深邃黑暗的海底。那不是“消失”,只是“分离”而已。

我们这个红色细木栏杆支撑起来的家,褐色粗毡包裹着的家,不时收拢在驼背上、颠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负如链轨车一样呼啦啦碾过,毫不留情地碾碎一切脆弱与单薄。剩下来的,便不只是坚固耐用的物事,更是一颗颗忍耐、踏实的心。谁都知道,牧人打的绳结儿很难解开,牧人编的牛皮绳最最结实耐用。连卡西捎给阿娜尔罕的一页信纸,都会扭来扭去地叠成外人根本没法拆开的花样儿。阿娜尔罕捎进山里的一个包裹,更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缝了千针万线。此包裹在递送过程中,哪怕历经一切自然灾害,在世上流转五十年也绝对毫无破损。

在冬库尔,扎克拜妈妈对我说,下一次转场的牧道更艰险,更漫长,建议我往下再别跟着走了,就留在冬库尔算了。还建议我和阿依努儿一起生活。阿依努儿独自带两个男孩生活,人口简单。她又是最手巧的女人,编织出的花带在这一带无人可及。

另外妈妈还认为阿依努儿家下游的塔布斯家也不错。他家人口也不多,家境富裕,毡房特别大。而且他家还有双弦琴,可以天天弹给我听。

塔布斯和阿依努儿家虽然也有牛羊,每年也进山消夏,生产奶制品,但严格说来还算不得真正的牧民。他们夏天只换一个牧场,冬天也不去沙漠中的冬牧场。家里只养牛,羊全托人代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