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第3/7页)

你这个人太复杂了,从前伯尼常常这样对她说,当时他们还在为彼此心旌摇曳,意乱情迷。你应该悠着点。放轻松。吃个橘子。涂涂脚趾甲。

他说得倒容易。

或许他甚至都还没起床呢。以往他会在下午小睡一阵,他会躺在那里,在那堆叠起来的毯子底下,在他们皇后西街[5]的公寓里面(公寓楼下的商铺过去是卖五金的,现在却是一家手工编织精品店,而且房租还在涨),面孔朝下,手臂往两边摊开,他的袜子落在地板上,就在他把它们丢出来的地方,一只一只地丢,如同干瘪了的双脚,或是硬邦邦的、向着床榻而去的蓝色足迹。就算是早晨,他也会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路摸索着走到厨房找咖啡喝——她都已经煮好了。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奢侈享受之一,真正的咖啡。她几个小时前就起床了,正蹲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对着一张白纸一个劲地苦思冥想,咬文嚼字,切割着语言。他会把自己依旧满是睡意的嘴巴按到她的嘴上,说不定还要把她拉回到卧室里,和他一起倒在床上,倒在那一汪流淌的爱欲泊中,他的双唇在她身上滑过,绒毛般柔软的快乐,床单在两人头上合拢,他们陷入失重。不过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这么做了。他醒得越来越早;另一方面,她却越来越难从床上起身。她的那股冲动、那份愉悦,无论是什么催促着她扎进早晨清冷的空气,驱使着她填满所有那些笔记本,所有那些书页的东西,正在渐渐消失。相反,她会在伯尼起床之后,把自己卷进毯子里,各个角落掖得严严实实,用羊毛包住自己。她开始有一种感觉,床沿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并非空虚,而是空集,是无,算数书里那个长着脚的零。

“我出门了,”他会对着她睡意蒙眬,层层裹紧的背影这么说。她还是足够清醒的,能听得见这句告别;然后,她会重新沉进濡湿的梦乡。他不在家也是不起床的另外一个原因。他要到“地下笔记”去,现在他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他对那里的进展颇为满意,有几篇对他们的专访见了报,而且,一件被看作是取得了一定成功的事情仍然未见收益,这一点她也很容易理解,因为她自己的书便是如此。可是她有一点担心,因为他不怎么画画了。他最近的一幅作品尝试了一下魔幻现实主义。画的是她,坐在厨房的桌旁,披着从床脚拿过来的格子毛毯,头发在颈后挽成一个乱蓬蓬的髻,看上去活像个肮脏的难民。涂成黄色的厨房真是太糟糕了;把她的皮肤衬得绿兮兮的。不过他还没有画完。案头工作,他会这样解释。他上午在画廊里做的就是这个,还有接电话。他们三个人本来应该轮流当班,他十二点就该下班了,可通常最后他下午也会待在那里。画廊吸引了几个年轻的画家,他们在那坐着,用塑料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雀巢咖啡,或是一听一听地灌着啤酒,争论是否任何买了画廊股份的人都有权在这里办展览,画廊是不是该收服务费,还有倘若不收的话,画廊要怎么维持下去。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计划,最近还雇了一个女孩子来负责公关推广,海报、邮件,外加骚扰媒体。她算是自由职业,也帮另外两家小型画廊和一个专业摄影师做推广。她才刚开始,伯尼说。她说要把他们的名声给建立起来。她叫玛丽卡;茱莉亚曾经在画廊里见过她,那时她习惯在下午去那里坐坐。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玛丽卡长着桃红色的脸颊,还有一头金发,大约二十二三岁,反正最多也就比茱莉亚小个五六年。虽然她的名字让人联想起异域,说不定是个匈牙利名字,她的口音倒是绝对的安大略腔,而且她的姓氏是亨特。要么是她母亲耽于幻想,要么是她父亲改过名字,也许玛丽卡这个名字是她自己起的。她对茱莉亚一直非常友善。“我读过你的书,”她说,“我没时间读太多的书,但我把你的那本从图书馆里借了出来,因为伯尼的关系。我本来没觉得自己会喜欢,不过说真的,这本书非常不错。”对于那些说过喜欢她的作品,甚或仅仅是曾经读过的人,茱莉亚都非常感激,用伯尼的话说是感激得过头了。尽管如此,她却听见自己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说,给我滚开。是因为玛丽卡对她讲出那句赞美的样子:仿佛是给狗丢了一块饼干,半是奖赏,半是贿赂,而且盛气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