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下(第4/7页)

我看得一清二楚,在这样正常的光线里,我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他的动作,甚至是他说出来的话,温暖的身体互相吸引,是人类的本能,我真想吐。还有,我想拿着我精挑细选的棕色纸袋,把它们全部丢进他那只从没洗过的马桶里,我甚至还——愚蠢到了极点——想过要帮他洗,可怜的家伙,从来没人教过他这件事情该怎么做。马桶本来就是它们该去的地方。这么说就会是这样的了,我熟门熟路地收拾他的脏袜子和香烟头,女人最大的乐趣,安安稳稳地怀孕八个月后你根本无路可退,只好哼哧哼哧地做着自然分娩的练习,而他的酒一旦喝到那神秘的一杯,就能在外面风流快活,来者不拒。和你是精神之爱,他说,和其他人只是身体之欢。见鬼去吧。他以为我当初喜欢上他的是什么,高尚情操吗?

“我出去买点东西,”我说。我在这里太过显眼突兀,就像把洞穴打到玻璃后面的沙鼠,多唐突啊,那时候我心想。“你希望我回来吗?”

这是忏悔的召唤,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他是真的很难过,可我没时间想这些,我必须出去,外面有许多东西能将我包围,做我的保护色。我仔细地关好门,没有发出声响:我穿到商业街上,躲进购物的人潮中。

这是一个房间,有床,带镜子的梳妆台,床头柜上还有台灯和电话,花纹与地毯一致的长窗帘盖住了玻璃窗,而玻璃窗则遮掩了夜色,还有十层高楼之下的辉煌灯火和车水马龙,走廊通往浴室,里面有一个洗脸池,两个龙头,热水和冷水,房门紧闭。门外是另一条走廊和一排被关上的门,看上去大同小异。一切都准确无误,各归各位,只是边缘稍有些凹陷。我一直努力在床上睡觉,可是没有成功。我在地板上踱来踱去,地毯泛起一股室内清洁剂的味道,机场的味道。之前房间里还有一个托盘,装着牛排上切下的肉皮和吃剩的色拉碎屑,不过我早就把它放到走廊里去了。

时不时地,我打开窗户,房间就淹没在往来车辆的轰鸣声中,仿佛它是城市这个巨型马达上的一个零件;接着我关上窗户,房间重又变得温暖,犹如烧着燃料的发动机。偶尔我走进浴室,把水龙头拧开又关上,喝掉几杯水,吞下几片安眠药,这让我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并非一动不动。我也会看看手表。正是早春,既无新绿也无积雪;白天的阳光太过强烈,照亮无处不在的尘埃,灼痛人的眼睛。三个小时之前,他打来电话说他半小时之后到家。他把这个我们以前从没住过、今后也不会再住的房间叫做家,我猜想是因为我在这里。我在这个房间里,出不去,钥匙在他那里,我又能到哪里去,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我计划出各种方案:我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等他回来已经是——他在什么地方?他可能遭遇不测,正在医院抢救,生命垂危,不会,他做事从来不会这么干净利落。房间将变得空无一人。这房子现在就是空的,我是一处地点而不是一个人。我会走进浴室,锁上门,躺在浴缸里,把手臂交叉成百合花的形状,隐形的硬币盖住双眼。我会灌下剩余的安眠药,然后被发现倒在某件东西的上面,写字台,电话机,昏迷不醒。在侦探小说里,她们的呼吸总是被描述成“鼾声呼吸”[4],我从来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他进门的瞬间,我正要飞出窗外,潜入下方强劲呼啸的飓风,睡袍在我周身展开,就像一只巨大的尼龙风筝。抓紧那根风筝线,它连着我的头顶。

房间的各种机械装置继续吱吱嘎嘎地运转,无动于衷。我已经把暖气机上所有的旋钮都转了一遍,却毫无反应,也许我并非真的身在此地。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无权缺席,这台机器就是他的杰作。我不知道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回到床上,试着集中精神,盯住在我合上的眼皮后面不断闪过的那些影子。阳光,灰尘,鲜艳的色彩,汽车前灯,一张波斯地毯。现在还有画面,一群古怪异常的鸭子,一个在椅子上端坐的女人,一片草坪连着乡村别墅,还有古希腊式的柱廊,鲜花做成大钟,一排手舞足蹈的卡通老鼠,是什么人把它们放在那里的?不管你是谁,放我出去,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下一次我再也不会多想了,让他的动机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