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人

这个陌生人并不陌生。从第一眼起,如果说真是第一眼看见他的话,他外表中的某些东西就既令阿里耶·蔡尔尼克反感,又对他有吸引力:阿里耶·蔡尔尼克觉得他记住了那张脸、那近乎垂至膝盖的双臂,但记忆有些模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人把车正对门口停下。是辆蒙了层灰尘的米色轿车,后车窗上还贴着五颜六色的拼缀物:各式各样的声明、警告、标语和感叹号。他锁上车,使劲儿把每扇车门摇得哐当响,确保车门已关严。接着他轻轻地拍了一两下引擎罩,好像那车是你拴在门柱上的一匹老马,你深情地拍拍它,让它知道不会等太久。然后这个人推开门,阔步走向藤蔓繁茂的前廊。他步态蹒跚,几近痛苦,像是走在滚烫的沙子上。

阿里耶·蔡尔尼克坐在走廊角落的秋千吊椅里。他可以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他。阿里耶·蔡尔尼克从车子停下的那一刻起就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但即使努力再三,他也想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这个陌生又似曾相识的人。是在国外旅行时吗?服兵役时?上班时?读大学时?要不然就是上小学时?来人脸上露出狡黠而快乐的神色,好像刚刚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搞了个恶作剧,眼下正扬扬得意。在陌生人相貌的背后,或在其相貌之下,隐藏着令人既熟悉又困惑的面孔上那难以捉摸的特征:他是不是曾经伤害过你?或者相反,你是不是曾对他做过已经遗忘的错事?

犹如一场梦,梦的百分之九十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尾巴依然可见。

阿里耶·蔡尔尼克决定不站起身迎接来客,而是在这里,在门前走廊的吊椅上等他。

陌生人遽然跃身,沿着通向走廊台阶门口的小道蜿蜒前行,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好像是害怕很快被人发现,或是害怕从小道两旁的九重葛丛中会突然蹿出条恶狗袭击他。

他淡黄色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一脖子赘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寻觅着什么,黑猩猩般的长臂下垂着,这一切令人产生隐隐的不安。

阿里耶·蔡尔尼克在匍匐的藤蔓的庇荫下,利用这隐蔽的有利地形,注意到来人块头很大,但显得软弱无力,像是大病初愈,似乎以前身强体壮,但最近内在的健康开始垮掉,皮肤逐渐萎缩。就连他那件邋里邋遢、两只口袋鼓鼓囊囊的米色夏季上衣也显得过于宽大,松松垮垮地垂在双肩上。

尽管已是夏末,小道干干爽爽,陌生人还是停下脚步在台阶前的脚垫上仔仔细细地蹭蹭双脚,然后依次检查两只鞋底。只有当他感到满意时,他才走上台阶,拍打纱门顶部。他彬彬有礼地拍了几下纱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最终环顾四周,看到主人正平静地坐在走廊一个角落里的吊椅上,在凉亭下乘凉,四周是一盆盆的鲜花和蕨类植物。

访客满脸堆笑,像是要鞠躬;他清清嗓子,发表宣言: [1]

“你这个地方真漂亮,蔡尔金先生!太棒了!有点以色列的小普罗旺斯的味道!比普罗旺斯还要好——托斯卡纳!这风景!这树丛!这藤蔓!特里宜兰简直是整个黎凡特国家中最棒的乡村。非常可爱!早上好,蔡尔金先生。抱歉,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阿里耶·蔡尔尼克面无表情地回应着这些问候,指出他的名字是蔡尔尼克,不是蔡尔金,说不幸的是,他没有从上门推销的人手里买东西的习惯。

“非常正确!”对方大叫道,用袖子擦擦额头,“我们怎么知道那个人究竟是真诚的推销员还是骗子?甚至,天理不容,是一伙盗贼派来踩点儿的罪犯?可实际上,蔡尔尼克先生,我不是推销员。我是马夫茨尔!”

“什么?”

“马夫茨尔。沃尔夫·马夫茨尔。洛坦姆—普鲁杰宁律师事务所的。很高兴认识你,蔡尔尼克先生。我来找你,先生,是因为一件事。该怎么说呢,也许不用形容了,应该直接说。你介意我坐下来吗?这件事多少带点个人色彩。不是我的私事,天理不容——要是我自己的事,我怎么也不会这样不事先招呼一声就闯到你这里。尽管,实际上,我们确实努力了,我们当然努力了,我们努力好几次了,可电话号码簿上没有你的电话,我们写信也没有回音。于是我们决定不打招呼就来拜访,碰碰运气。非常抱歉,冒昧打扰了。一般情况下,我们确实不会这么做,闯入私人住宅,尤其是碰巧赶上他们住在整个国家最漂亮的地方。不管怎样,正如我们所说,这绝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不是,不是。绝对不是。实际上,恰恰相反:它是关于,我们怎样变通一个说法呢,是关于你的事,先生。你本人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更准确地说,与你的家人有关。或者说总体上与你的家人有关。确切地说与你家里某个具体成员有关更好。你不反对我坐下来聊上几分钟吧?我尽力保证整件事占用你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不过,实际上,这完全取决于你,蔡尔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