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杀手挽歌(第3/7页)

你向我描述永远的革命是何等光景,听起来像一连串美丽的爆炸;火山会一座接一座在内部压力下爆发,永无休止地复制狂喜。床在我们身下吱嘎,听来像军乐队狂热演奏《崔斯坦与伊索妲》的《爱之死》。你描绘的斗争痉挛是那么光辉、堂皇、美丽,我感动得哭了;但你说,我们从小处开始,从一次开一枪做起。在你口中,暗杀就像色情一样诱人。A、B和C怀疑我,因为你离弃地下室,上了我的床,但如今我们都深陷在相同的执迷中,他们对我便比较客气。两人行、三人行、四人行的疯狂。我们生活在火山口,感觉土地在脚下移动。多么动荡不安的时代!多么地动山摇的时代!

(“资产阶级把政治变成浪漫主义的一个面向。”政委说。“如果政治只是一种艺术形式,就没办法威胁他们了。”)整个城市绽线般分崩离析,运输工人罢工使各区之间距离变得遥远,但我们只在住处附近步行可达的范围活动,所以不受影响。

我们那栋房子又高又窄,一道磨损阶梯从前院通往地下室。房东住在一楼前侧的房间,缩在电视机前,努力想搞懂那双昏花老眼偶尔能看见的一鳞半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根手杖和一群猫做伴。房里有洗手台、瓦斯炉,还有个小食柜放猫鱼。他一星期替他们煮两次鱼,煮好后收进一个洗碗盘用的塑料盆,整栋屋子都是馊鱼臭味,我们得一天到晚燃香与之抗衡。他拿干净报纸铺在桌上,把鱼分装在小盘里,猫全都跳上桌去吃。一个汤盘装满清水,尽管水每天更换,但才到中午一定已淹死一两只苍蝇;另一个小盘里的牛奶也是,晚间六点播新闻时已经成了奶冻。三条腿的椅子用一叠叠旧报纸垫起,铺盖着不要的旧衣物。各色各样的猫坐在杂物橱上,夹杂着喝空的棕麦酒瓶,敞着口的炼乳盒,不走的时钟,发黄的传单,赌足球的票券,牛奶已经结块的瓶子,缺了一只耳朵的阿尔萨斯犬石膏像。他就坐在那里,俨然自己国度的国王,脚步重重落在地板上,浑然不觉地下室的阴谋分子不小心弄出的砰隆声响。

我们一周见他一次,付房租,因为我们决心表现得规规矩矩,而如果非有房东不可,像他这样半瞎的最为理想。那感觉就像对圣像献上香油钱。年岁将他长着老人斑的发黄皮肤拉得紧绷在颅骨上,使他的头亮得像打磨过的骨头,那双眼睛退化成婴儿缎带般的无邪蓝色,视线对不住焦,总是泪汪汪,眼角糊着眼屎。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抓手杖,姿势带有某种退缩的凶狠。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害怕我们,所以装出凶狠模样。酒馆里大家都说他把一卷又一卷钞票塞进老贺尔本罐,藏在房中那堆破烂间。他像海绵把房租吸收殆尽,但丝毫不疑有他,不像那些猫察觉事有蹊跷,见到我们进他房间就猛甩尾巴,有时还发怒嘶啐。橘黄色那只还抓过你。

二楼住了个有变装癖的中年人,但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怪异习性,无暇分神注意我们。在薄暮轻柔纱幕的遮掩下,他奇装异服在广场上小小溜达,摇摇晃晃踩着五英寸高跟鞋,人未到鞋先在地面上钉出洞来,就像登山客用带勾的长伞钩住山壁。在这些散步的黄昏,他都穿黑色嘎别丁上衣加薄外套配长窄裙,脖子围一圈狐皮,狐头垂在左肩,圆圆小眼替他留意身后动静。他楼上住的是一个有点智慧不足的未婚妈妈,跟一窝小孩过着邋遢的生活。她负责替房东老头采买,如果她记得的话,不过反正他也只要一星期两份鱼、一两罐豆子,偶尔再加瓶麦酒。

那栋屋子永远昏昏暗暗,充满熟食馊味、培根幽魂、厕所臊臭和走廊上的猫尿味。楼梯间那些灯泡永远是烧坏的。那是一栋黑暗的老屋,是一个我们在岩壁看见影子的洞穴,是一处贫民窟,是一座要塞。那是杀手作为自由职业的时代,这沉疴垂危的城市长满各种癌细胞般的组织;我们此一支部足以自给,不受任何其他支部命令或认知。你就像涅恰耶夫一样令人信服,一心只想着筹划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