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体与镜(第2/4页)

因此我试着依照自己想象中的蓝图重建这座城市,做为我木偶戏的舞台布景,但这城市坚决拒绝重建,我只是自己想象它被如此重建而已。回到这城市的那一夜,无论我怎么努力寻找心爱的人,她都找不到他,而城市将她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陌生人走到身旁与她并肩而行,问她为什么哭。她随他去到一间立意清楚的旅社,天花板上有镜子,不法意味简直实质可触的床挂着淫荡的黑色蕾丝帘。他的眼睛形状像亮片。一整夜,一弯细细苍白的镰刀月下,一颗孤星浮在雨里,雨淅沥沥打在窗上,蝉声如时钟彻夜不休。挂在檐下的风铃不时玎玲作响,声音细致哀愁。

夏雨中甜美忧伤月夜的抒情情欲,这一切都出乎我意料,我本来多少预期他会勒死我。我的感受在反应的重担下凋谢,在感官的袭击下错乱。

我的想象被预先遏止了。

房间像油纸糊的盒子,充满雨声回音。熄灯后,我们一同躺下,我仍能在上方镜子里看见两人拥抱为一的形状,是这城市的谜般万花筒意外凑出的奇妙图案。透过蕾丝帘的回纹阴影,我们皮肤上多了动物毛皮般的条纹,仿佛这是旅社发给的制服,好让来此做爱的人隐姓埋名。镜子消灭了时、地、人,当初在这房屋的献堂礼上,镜子已被赋予职责,专司映照偶遇邂逅的拥抱,因此它以堪任典范的态度对待肉体,慈善而中立。

镜子过滤了所有陌生邂逅的本质,两人对彼此的概念只存在于偶遇的拥抱,只存在于意料之外。在做爱那段似长若短的时间里,我们不是自己——不管那自己又是谁——而是,在某种意义上,自己的鬼魂。但我们当下所不是的那个自己,我们惯常概念中的那个自己,其实质反而比当下我们所是的映影更虚幻得多。魔镜让我看见在此之前不曾思索过的、关于我自己之为我的一种意念。无意间,我被镜中映照的动作所定义。我围困了我。我是镜中所写的句子的主词,而不是在观看镜子。镜面之外毫无他物。没有任何事物阻挡在我和这项事实,这个动作之间,我被抛入关于真实生存情况的知识中。

镜子是暧昧的东西。镜子的官僚体系发给我一份通行世界的护照,显示出我的面貌。但对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神游的人,护照又有何用?女人与镜子私下串通,闪避我/她所进行而她/我无法观看的行动,我藉之冲出镜子,藉之巩固面貌的行动。但这面镜子拒绝与我共谋,仿佛它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面镜子。它毫不掩饰,映照出下方的拥抱,它显示的一切都无可避免,但是我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看见肉体和镜子,但无法承认这个影像。我当下的立即反应是,感觉自己做出了不符合角色性格的行为。我为了配合这城市而假意穿上的花俏服饰背叛了我,让我来到一个房间、一张床和一个对自己的修正定义,这些全都不该出现在我的人生,至少不该出现在我看着自己演出的这个人生。

因此我躲避那镜子,爬出它的臂弯,坐在床缘,用先前的烟蒂点起另一根烟。雨滴落下。我这心慌意乱模样的表演完美精确,就像电影里那样。我表示喝彩,满意于镜子不曾诱我做出会让自己觉得不适恰的举动——也就是说,耸耸肩埋头睡去,仿佛我的不贞一点也不重要。此刻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震动,怕这个亮片眼睛、对我仁慈的他只是另一个人,我爱的那个人,的反讽替身,仿佛街头武断随意的嘉年华会无缘无故送来这个年轻男子,看我能不能做出不符合角色性格的行为,然后把我们的交会投射在镜子上,作为研究事物本质的客观教材。

因此,一等户外天色微明,我就快快穿好衣服跑走;在黎明那没有颜色的神秘天光中,深眼睛的乌鸦从庙宇的灌木丛飞出,停栖在电线杆上呱叫着凄怆的黎明合唱曲,回荡在寻欢作乐人群皆已消失的大街。雨已经停了,这是个炎热无比的阴天早晨,我稍稍一动就满身大汗。这城市夜间那令人迷惑的电子图文全都已关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白粗粝的灰,空气中满是尘埃。我从未见过如此陈腐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