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艺术(第3/5页)

在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图图以为我的父亲是个企图偷她珠宝的维修工人——他俩其实已经认识四十多年了。另外,据她所说,我外公(几年前死于阿尔茨海默症)死后还继续与她见面,跟她分享机密信息,比如政府暗杀了戴顿爷爷,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卡特琳娜”飓风后大坝决堤真相的人。

图图就是常人口中所谓的剽悍的老太婆,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但她的肺始终像婴儿屁股一样粉嫩(这种情况实属罕见)。她在中西部地区长大,当时正值经济大萧条,每天只能穿同一条裤子和裙子,一穿就是一整年。和我外公结婚后,两人生活在世界各地,从日本到伊朗,并于20世纪70年代定居夏威夷。他们住的地方离我家只隔一个街区。

摔伤之后,图图在市中心的退休公寓过着示巴女王一样的生活。一个叫瓦莱丽的萨摩亚女人负责照料她,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陪在身旁,奉献度堪比圣人。瓦莱丽陪图图走完了生命全程,哪怕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瓦莱丽也坚持每天早上帮她起床,给她洗澡、穿衣(还不忘给她戴好珍珠项链),带她出门遛弯。有时图图情况不佳,出不了门,瓦莱丽就体贴地给她点上香烟,把电视调到CNN频道。

开诚布公地承认死亡至关重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大多数风烛残年的老人都不会像图图那么幸运,拿着高昂的退休金,享受全天候看护,连床都是可调式记忆泡沫款。图图是这场悲剧中的例外。正是因为老年人的数量逐渐扩大,让我们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我们才使之置于盲点。大多数老太太(我们的性别在老年大军里占绝对优势)在人满为患的养老院里痛苦地等待解脱。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如果我们拒绝和所爱之人谈论死亡,没有预先立下遗嘱,没有确认是否签署不予急救同意书,没有敲定葬礼安排,我们就是在葬送自己的未来,同时也在毁掉当下。对于生命垂危的患者如何善终这一问题,我们不仅没有引发有关死亡的社会讨论,反而欣然接受不可容忍的极端案例——寡居在奥克兰的安吉丽塔不堪忍受关节炎的病痛折磨,把塑料袋套在头上自杀了;洛杉矶的维克多第三次化疗失败,于是在家中自缢,尸体被儿子发现。还有那些无数长有褥疮的遗体,比婴儿和自杀者更令我揪心。当他们出现在殡仪馆中,我能做的只有向他们的家人表示同情,并且努力不让更多人因社会的沉默而丧失死亡的尊严。

即使知道自己将在漫长的痛苦中死去,许多人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延长生命。拉里·埃里森,这名全美第三富有的人为延长寿命的研究砸下几百万美元,因为“死亡令我气愤,在我看来它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埃里森视死亡为敌,以为凭借医学力量就能将其消灭。

难怪只有富得流油的白人男子才会痴迷于长生不老。这些人享尽了体制内的特权,认为特权理应无限延伸。我曾经还和这种人约过会,他叫艾萨克,是南加州大学计算生物学博士候选人。他一开始念的是物理,后来发现生物学上人类不一定要衰老,便毅然换了专业。“发现”这个词可能有些抬举他了。“我有一个设想,将物理原理和生物原理结合在一起,我们就能控制人体机能,永葆青春。结果发现这个领域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当时我就想:‘靠,不是吧。’”我们在吃有机鸡肉做成的三明治时,他跟我解释道。丫竟然是认真的。

艾萨克的梦想还包括成为摇滚明星和小说家,他确实尝试过,现在却一头扎进线粒体和细胞的死亡世界中,力图让人类衰老的速度比蜗牛爬得还慢。我决定和他谈谈。“现在人口过剩,”我说道,“到处都是贫穷和灾难,我们连目前还活在地球上的人都养活不了,更别提长生不老的人了!而且试想一下,那些本应活到300岁的人不巧在22岁时意外身亡,岂不是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