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然的自然(第4/4页)

“妈的,是地板。”麦克镇定地说。

我和麦克溜着墙根走回火化间,就在这时,一股烧化的脂肪突然从经常堆积骨灰的槽道里流出。麦克拿起盛放骨头碎片的容器,差不多鞋盒大小,接了满满一盒半透明状的脂肪,足足有一加仑那么多。脂肪一直流个不停,我们盛满一盒就换一盒,像是在给漏水的船舀水。

麦克端起盒子冲进准备室,把脂肪顺着水槽冲进下水道——就是尸体防腐时鲜血流进的那个。而我则跪在火化间的地板上,用抹布清理从槽道溢出的脂肪。

整个过程,麦克都在不停地跟我道歉。这是我在西风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麦克道歉。他反复地擦、洗、涮,已经快第十遍了。

“都是因为地板。”他终于累垮了,开口说道。

“地板?你是说炉里亮闪闪的新地板吗?”我有些不解。

“以前的地板有很多凹陷,脂肪能存在里面,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就能烧干净。新地板太平滑,脂肪只能顺着流出来。”

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热乎乎的人类脂肪(你觉得人油的颜色算赭色呢,还是金盏花色呢?我有些搞不清。)。我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身上浸满了人油,但感觉自己活得特真实。

人们认为火化应该是“洁净”的,尸体经过火焰的高温消毒,留下一堆无害的灰烬。遗憾的是,借用迪伦·托马斯的一句诗,格雷汉特夫人没能“温顺地迈入那彻底的幽暗”。虽然我们花了不少钱买了不少机器设备,但却没有给她一个干净利落的火葬。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要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就像打造出一具完美尸体时那样倾尽全力。毕竟,“成功”意味着利用塑料片和金属丝让伊莲娜·约内斯库保持理想状态,意味着殡葬人的职责不是举行仪式,而是掩盖尸体的作用和意义。在我看来,格雷汉特夫人其实是在宣告:人们应该理解死亡。人们应该明白,死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精神上、肉体上、情感上都是如此,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畏惧。

“老天,我是不是得给你一些,嗯……干洗券之类的东西?”麦克站在我身边问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堆满抹布的地上,两腿一伸,任凭沾满人油的裙子粘在身上。我长出一口气:“这条裙子彻底毁了,老兄。你还是请我吃顿午饭吧,真他妈倒霉。”

格雷汉特夫人没能善终,我很难过,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整件事还挺搞笑的。矛盾的事物总能酝酿出奇妙的火花。

西风的这份工作丰富了我的内心情感。哪怕只是帽子掉了,我也会大叫一声或忍不住笑出来。我会被美丽的夕阳感动得落泪,就算是停车场计时器,只要它样子别致,我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从那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多愁善感中度过,如同一颗在悲喜间来回滚动的弹珠。西风加剧了情感的两极分化,允许我肆意辗转于狂喜和绝望之中,好像我从未释放过这样的感情。

我想站在屋顶,大声喊出我在西风学到的一切。死亡令每一天都变得愈发动人。有时我把熔化的人油等殡仪馆见闻告诉给朋友,他们一脸震惊,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丑闻。起先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反感,后来慢慢不以为然。骨灰研磨机和带刺眼盖这种骇人玩意儿,最能摧毁人们在死亡前的自满情绪。虽然二者都是掩盖死亡真相的道具,但也向人们表明,无论有多恶心,也请接受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