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东提问(第4/8页)

何:这两年国内作家写的长篇很多,一部跟着一部就像军备竞赛。而且文学评论界和新闻媒介,对这几年中冒出来的长篇小说什么说法和褒贬都有。那么你这几年看国内作家的长篇多吗?你怎么看目前国内长篇小说的创作状况?你觉得哪部长篇写得还不错?

王:好的有。我这算一部,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算一部,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韩少功那个《马桥词典》都算。张洁有一本献给她妈的,名字忘了,也算。《尘埃落定》也还可看。

确实是不如中篇好的多。咱们国小说还是中篇可看的多。我最近看了很多杂志和中篇结集,每本都有几篇十分好看,新人老腕都有上佳表现。这说明咱们国作家状态还行,长中篇相比不就是个形式吗?只要写得好,短点也无妨。对于繁荣长篇,我倒有个建议,把文学期刊都撤了,只许写长篇,那就好了。文学期刊抓稿抓得很凶,一般作家一有好东西先被他们抢走。你看那些最活跃的、新起的,哪个不是在刊物上飞来飞去?立住了,成名了,再想写长篇,人也枯竭了。最好就是统统憋住,想零卖没门,写就是长篇,岂有不好的?

何:作家史铁生曾说:王朔、钟阿城、陈村,是三个比较特殊的作家,别人看来挺平常挺一般的事儿,他们仨总能看出或说出点别人看不出的新鲜之处来,你能不能粗略的评价你们三位彼此的不同之处?

王:先说我不同意你转述的史铁生之说。把平常事儿看出不平常来,能人多了,又何止我们仨,咱们国好多事儿乱不就乱在把平常事儿非看出新鲜来?

陈村,我看他的小说不多,好像这几年不怎么写小说了。你说他的《鲜花》好,我到三联书店去找,也没找到。这里只能说说对他随笔的印象。这人文章写得很刁,也很巧,是聪明人的作文,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话也讲了,夸你还不如骂你呢,是那种好玩又不让你太舒服的东西。我以为他属于20世纪30年代海派文人那一路。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那些文人是很会讽刺人的,眼睛毒。看他们打笔仗那些文章,大狗小狗都叫得很好玩,也很有幽默感,彼此又有很大的雅量。依我之见,这才是文人之间当有的文字机缘,你来我往,指名道姓,都不许急,哪儿说哪儿了,见面还是朋友。这个传统失掉了很可惜。现在上海文人写文章都很正经,一副卫道的架势,要命名只能说是新海派了。当然上海也不光是陈村一个人文章写得好玩,有段时间我就特别爱看上海一个叫“小宝”的写的时评,既尖刻又得体,文笔可说又快又光,十分好看,每次看到都忍俊不禁。有一次是指名讽刺我的一些做派,我看后还是笑,觉得写得妥切。有些生造的词我还是看他第一次用,譬如他讲余秋雨是“电视教授”、“媒体英雄”。这人跟你一姓,真名叫何平,也是记者。后来在上海见到,一见如故,我当面表示了佩服。北京人老有优越感,以为上海人不懂幽默,光陈村何平两个就可以证明我们所见之谬了。

阿城,我的天,这可不是一般人,史铁生拿我和他并列,真是高抬我了。我以为北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一个人成精,这几十年养成精的就是阿城。这个人,我是极其仰慕其人,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那真不是吹的,你说他都会干什么吧,木匠,能打全套结婚家具;美术,能做电影美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美国自己组装老爷汽车,到店里买本书,弄一堆零件,在他们家楼下,一块块装上,自个儿喷漆,我亲眼所见,红色敞篷,阿城坐在里面端着一烟斗,跟大仙似的。他们家楼下的黑人都来跟他商量想买,就是说他不是装一辆自己玩,是以此为职业,卖。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吗?当然这车有一毛病,不能停坡上,有一次我们去一人家玩,阿城把车停在坡上,一拉手刹,手刹被他拿下来了。我住洛杉矶时,周末经常去阿城那个小圈子的聚会玩,听他神侃。各地风土人情,没他不懂的,什么左道偏门都知道,有鼻子有眼儿,诙谐得一塌糊涂,那真是把人听得能笑得摔一边去,极其增智益寿。我还问过聚会中一人,他老这么说有重复没,那人说,她听了十年了,没一夜说得重样儿的。这样能说善说的人现在北京也很少见到了。十年前,北京各小圈子都有一个主侃人,每到傍晚,各家饭馆都可见一桌桌人围着一位爷谈笑风生,阿城就有那时节的风采。现在,往酒吧里一坐,每桌人都在打“跑得快”,要不就是摇头狂饮,地道的侃爷绝代了。我想,要是把中国作家都扔到一个荒岛上,不给吃的,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准是阿城,没准还能跟岛上的土人说上话,混得倍儿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