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19页)

当他们把他安放在柴堆上准备火葬时,我只能站在一旁悼念他。因为,既非他的妻子,也非他的亲戚,我便不能为他哀哭或捶胸。如果容许我捶胸的话,我会戴上铁或刺猬皮作的手套,尽情捶它一顿。

我遵照习俗,等了三天才前去“慰问”(他们这样称呼)他的遗孀。驱使我前去的不只是职责和习俗。正因他曾爱过她,从某方面看,说她是我的敌人实不为过;然而,世上除了她之外,有谁能和我倾谈。

他们把我带进她屋子顶楼的一个房间。她坐在那里纺纱,脸色极其苍白,神情却很镇静,比我还镇静。曾有一度,我讶于发现她并不及传闻中的美丽。如今,迟暮之年,反倒添了一种新的风韵,那是种泰然自若的神色。

“夫人——燕喜,”挽起她的双手(她来不及把手抽回),“对你,我能说什么呢?提到他,我怎能不说你的损失的确大得无法衡量呢?但是,这怎么安慰得了你,除非此刻能这样想,有这么一位丈夫,即使现在失去了,也胜过与世上任何男人厮守终生。”

“女王太抬举我了。”燕喜说,一面把两手抽回,交叉在胸前,并将眼睫低垂,完全合乎宫廷的礼节。

“噢,亲爱的夫人,且把君臣之礼搁在一旁,我恳求你。似乎直到昨日,你我都未曾晤过面?若论损失之大,我的仅次于你。(当然,我岂敢拿自己的与你的丧夫之恸相比?)你且请坐吧。也请继续纺纱。这样交谈比较自然。你愿我坐在你身旁吗?”

她坐下来继续纺纱,一脸安详,双唇微嘟,十足妇道人家的样子。对我的请求不置可否。

“太出人意料了,”我说,“刚开始你能从他的病情看出任何致命的迹象吗?”

“看是看出了。”

“是吗?亚珑告诉我那只是微恙。”

“他也对我这么说,女王,”他说,“对一个有气力抵抗疾病的人,那只是小病。”

“气力?巴狄亚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啊!”

“是的,外强中干——像一株被蠹空的树。”

“被蠹空?被什么蠹空?这倒是我从未察觉的。”

“我想也是,女王。他鞠躬尽瘁。他把自己累坏了——或者说,他被累坏了。十年前,他就该退休,像一般老人一样。他又不是铁打铜铸的,而是血肉之躯。”

“他的相貌,他说起话来,全不像个老人。”

“也许你从未在一般男人疲态毕露的时刻见过他。你没在大清早见到他那张憔悴的脸;也没在被迫摇醒他催他起床时,听见他呻吟的声音;也未曾见过他夜晚从宫里回家饿得没力气吃饭的样子。你怎么可能看见呢,女王?只有他的妻子才看得见,你知道的,像他这样拘礼的人,怎会当着女王的面打呵欠或打瞌睡呢?”

“你是说他工作过度?”

“五次战争,三十一场仗,十九次出使。为这伤脑筋,为那伤脑筋;向这个人耳语,又向另一个人耳语;安抚这人,恫吓那人,谄媚第三个人;设计,出主意,回顾,猜臆,预测……栋梁室,栋梁室,没个完的栋梁室,并非只有矿坑才会叫人拖磨至死啊!”

这情景比我预期中的糟糕多了。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然后是带着厌憎的不以为然:真的吗?(不会是她想象出来的?)这一怀疑,让我觉得悲哀,声调便显得有点谦卑了。

“伤恸过度使你这么说,夫人。请恕我直言,这完全是你的想象。向来,我从未体贴自己胜过体贴他。照你的说法,难道一项女人承荷得稳稳妥妥的重担会把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垮吗?”

“哪个真正了解男人的人会怀疑这点呢?男人是强壮些,但我们女人却比较坚强。他们的寿命不及女人的长。对疾病的抵抗力,男人比不上女人。男人是脆弱的。再说,女王,你比他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