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19页)

这只是一道当头棒喝,而且,还算轻;充其量不过是我正进入的严冬的第一片雪花,预告着那将来临的大风雪。泰麟所言是真是假,我完全不敢肯定。我仍然相信蕾迪芙既虚伪又愚蠢。她的愚蠢,诸神不可怪我,是得自父亲的遗传。不过,有件事倒是真的。当我的心先是转向狐,后再转向赛姬时,她的感受如何,我的确未曾想过,因为我从一开始多少就已认定,在我们两人当中,可怜的是我,被亏待的也是我。她有一头金色的卷发,不是吗?

再回来谈谈我的写作吧。因为写作而引起的持续不断的心智劳动终于蔓延到我的睡眠中。这是件筛滤和分类的苦差事,一桩桩的动机必须个别加以厘析,从中又得把虚假的托辞滤出。类似的分类工作每个夜晚在我的梦中进行,只不过花样翻新罢了。我认为自己面前有一堆囤积如山、令人束手无策的种子,小麦、大麦、瞿粟、裸麦、稷等等,应有尽有,我必须把它们加以分类,一种一堆,搀混不得。为什么必须这样做,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若中间停下来休息,或分完之后,有一粒种子放错堆,那么,永无休止的惩罚将会临到我。醒着的时候,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这梦之所以折磨人,便在于它让人以为办得到。及时完工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而完全没有错误的概率则只有十万分之一。我几乎注定失败,难逃惩罚——但是,又不必然。就这样:挑捡、辨视,接着用姆指和食指战战兢兢地拣起每一粒种子。在某些梦里,更狂乱地,我变成一只小蚂蚁,相形之下,种子大得像磨石一样,我使尽全力做工,直到六只脚全都折断。然而,就这般像蚂蚁一样胸前扛着大过自己的重担,我终于将成堆的种子一一分类妥当。

有一件事可以反映出诸神怎么催逼我为白天、夜晚的两项差使殚精竭智,那就是,在这期间,我几乎完全把巴狄亚抛诸脑后,除了偶而嘀咕他不该请假之外——因为这一来,我的写作计划会受到干扰。只要这狂热状态仍持续着,除了把书赶着写完之外,其他的事都是鸡毛蒜皮。提到巴狄亚,我只有一两回这么说过:“难道他想在床上赖完余生的日子?”或者“都是他那老婆!”

那一天终于到了,我写下书的最后一行(他们无法反驳我)墨渍还未干,我憬然发现自己听懂亚珑的话了,仿佛第一次明白他那表情和语调的含意。“你的意思是,”我哭喊起来了,“巴狄亚命在旦夕?”

“他脉息已很微弱了,女王,”这位祭司说,“但愿狐还健在,我们葛罗就是缺乏良医。依我看,巴狄亚已没气力和意志与疾病搏斗了。”

“老天!”我说,“你怎不早点让我知晓这件事?哇!来人啊,快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去看他。”

这时的亚珑已是我非常信赖的谋臣了。他按按我的手臂,语气温和而沉重地说:“女王,你若现在去看他,他更不可能复原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病毒?”我说,“又满脸死气,连面纱都遮不住?”

“巴狄亚是最忠心、最疼爱你的臣辅,”亚珑说,“见你一面会叫他筋疲力竭,把仅存的一口气给耗损掉。但是,为了尽忠职守、顾全礼节,即使拼老命,他也会硬撑起来。成千上百需向你报告的公事会一下子攒进他的脑袋。为了将这九天来遗忘的事务重新记起,他的脑筋怕会四分五裂。若因此一命呜呼,又何必呢?不如让他继续昏昏沉沉睡着。只有这样,才能叫他复原。”

这事实就像一杯苦酒当前,是我平生未曾喝过的;不过,我还是把它喝了。假使亚珑吩咐我蹲在酒臭、阴湿的地牢中静候,不管多少天,只要能叫他多一丝活下去的机会,我会拒绝吗?整整三天,我挨忍着(傻呵!都已老得胸乳下垂、腰肢皱瘪了)。到了第四天,我简直忍不住了。第五天,亚珑来了,噙着泪水,不等他开口,我已闻知噩耗。离奇的是,我竟然痴傻地认为最令人受不了的,莫过于巴狄亚死前没能知道一件可能叫他十分难为情的事。依我看,所有的一切会让我觉得容易承受些,如果给我机会,一次就够了,让我前去告诉他,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巴狄亚,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