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35页)

月西沉了,我却

独自一人躺卧。

他的声调马上转为轻柔,眼睛发亮。他总是无限温柔地吟诵这首诗,仿佛对我有说不出的怜爱似的。他喜欢我胜过蕾迪芙,蕾迪芙不爱念书,常常嘲笑他、折磨他、指使别的奴隶捉弄他。

夏天,我们在成排梨树后的草坪上念书。那天,父王便是在这儿找到我们的。见到他,我们全都一骨碌站起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奴隶,眼睛盯着地面,双手交叉在胸前。父王热络地拍着狐的背说:“加油吧!快有个王子让你调教了,若是神容许的话。你真应该感谢神哩,因为替我岳父那样威振四方的王管教孙子,是希腊人少有的荣幸。你该不会像只笨驴似的不领情吧?从前在希腊,你们不都是贩夫走卒吗?”

“所有人身上不都流着同样的血液吗?”

“同样的血液?”父王瞪大眼睛,拉开嗓门像牛哞般地笑着,“很遗憾!我可不这么认为。”

结果,第一个告诉我们后娘已有着落的,是父王,不是葩妲。父王攀上了一门好亲事,他将娶凯发德国的三公主为继室。凯发德王是我们这边世界最显赫的国君。(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凯发德舍得把女儿嫁给像我们这样贫穷的国家了,当初父王为什么察觉不出他的岳父其实已日渐式微,而婚盟的本身恰是证明。)

婚礼应该是几个星期后的事,但记忆中,筹备工作似乎延续了一整年。宫门附近所有的砖造物全都髹成大红色。栋梁室加挂了许多壁氈,并且父王发狠买了一张皇室专用的床。这床是用一种东方特产的木材搭成的,据说这种木材很灵,在上面生的孩子,五个中有四个是男的。(“真是愚蠢啊!孩子,”狐说,“生男生女是自然发生的,哪由得人左右。”)当喜事愈来愈近时,成天只见家畜被赶进来宰杀,紧接着是烘焙、酿酒,整座院子散发着兽皮的腥臊。我们这些小孩从一个房间钻到另一个房间看热闹。不过,好景不长。父王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叫蕾迪芙、我和其他十二位女孩——全是王公贵族的女儿——合唱新婚颂,并且特别指定要希腊的颂歌,因为这才能叫邻国的国君羡慕、钦佩,这是他们办不到的。“可是,王上……”狐说,眼中漾着泪水。“教他们呀!狐,教他们。”父王嚷道,“如果你不能为我在新婚之夜呈献一首希腊歌,长久以来,我不是让你白吃白喝了吗?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没有人要你教懂她们希腊文。她们根本不必懂得歌词,只要能发音就够了。照着去办,否则,小心你的背会比胡子红。”

这计划真会把人逼疯。后来狐说,教我们这些番女唱希腊歌,使他仅存的一些红发全愁白了,“从前,我是狐,现在可是獾了。”

当我们学得稍微像样时,父亲带安姬宫的大祭司来听我们唱歌。对这大祭司,我一向十分惧怕,那种惧怕与对父亲的惧怕不同。年少的我以为使我害怕的是环绕在他四周与神有关的气味——那与寺庙分不开的血腥味(大部分是鸽血,有时用人血)、燔炙的脂肪、烧焦的毛发、奠酒和浓得变臭的薰香——这就是安姬的气味。也许,他的穿着也令我害怕:瞧那一身兽皮、那用晒干的动物膀胱作成的水囊和那挂在胸前形状像鸟的面具,仿佛一只鸟从他身上长出来!

他不仅歌词听不懂,连曲调也不懂,只会问:“这些小妮子带不带面纱呢?”

“还用问吗?”父王哈哈大笑,翘着姆指朝我指来,“你以为我敢让这张面孔把皇后吓昏吗?当然要带面纱!并且需是厚厚的一层。”有个女孩吃吃窃笑着。这是我第一次彻底察觉自己长得很丑,我想。

这使我更怕后娘了,以为单单因我长得丑,她会对我比对蕾迪芙凶。其实,使我想到就怕的,不只因为葩妲平日的恐吓,更因我在故事书中读到的后母很少是不恶毒的。这天,夜幕低垂时,我们全都聚集到柱廊,眼睛被火炬熏得昏花,拼命想照着狐的指导把歌唱好。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微笑点头,有回甚至惊慌得双手停煞在半空。整个过程中,跳动在我眼前的,尽是故事里一幕幕后母虐待小女孩的情景。后来,外面突然人声欢腾,有更多的火炬燃起,须臾,他们已将新娘抬出轿子。她带的面纱同我们的一样厚。只见她非常瘦小,好像他们抬着的是个孩子。这并没有减轻我的恐惧,“矮仔毒”,俗语这样说。我们一边唱着,一边把她抬进洞房,掀开了她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