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我老了,无牵无挂,再也不怕神发怒了。丈夫、孩子,我没有;也几乎没有叫人牵肠挂肚的朋友,好让诸神藉着他们折磨我。至于我的身躯,这具枯瘦却仍需天天盥洗、喂养、妆扮的肉体,只要他们愿意,尽可趁早毁灭。王位的继承已有了着落。我的冠冕将传给侄儿。

既然毫无牵挂,在本书中我将直言不讳,写下幸福在握的人没胆子写的事。我将揭发神的暴行,尤其是阴山上的那位。换句话说,我要从头诉说他如何拨弄我,就像申诉给法官听,请他评评理。可惜的是,神和人之间并没有仲裁人,阴山的神也不会做出答辩。天灾和瘟疫不算答辩吧!我决定采用师父传授的希腊文写,因为若有机缘,说不定哪天有个人从希腊来,住进这宫里翻读这本书,他会把这本书的内容传讲给希腊人听。那里的人享有言论自由,可以放胆谈论有关神的事,他们当中的智者或许能辨明我的控诉是否正确,也能判断阴山神是否无辜,万一他做出答辩的话。

我名叫奥璐儿,是葛罗国国王特娄的大女儿。从东南方来的旅人会发现葛罗城位在舍尼特河的左岸,由南方边陲重镇宁寇北行至此,约需一天光景。城建在岸边不远、妇女步行约莫走二十分钟的地方,这是因为舍尼特河每年春天会固定泛滥。也因这样,到了夏天,河的两岸布满干泥,芦苇丛生,水鸟成群栖集。河对岸,安姬神宫与葛罗城遥遥相对,由安姬神宫一迳往东北行,不久便抵达阴山山麓。那恨我入骨的阴山神正是安姬的儿子。他并不住在神宫中,安姬独自坐镇那里。她坐镇的内宫黝黑得让人认不清她的样子。不过,每到夏天,阳光从宫顶的通风孔泻进来,人们可以依稀看见她的相貌。这位威风凛凛的女神原是一块没头没脸又没手臂的黑色大石。我的师父,大家称他“狐”,说,安姬相当于希腊人的阿芙洛狄忒;但本书的人名地名,我一律采用葛罗语的称法。

我将从母后去世——也就是我断发——那天说起。根据习俗,服丧的女儿必须把头发剃光。后来狐告诉我,这习俗乃仿自希腊。葩妲,我们的奶妈,把我和蕾迪芙带到宫外,在沿着陡峭的山坡修筑的御花园坡底断发。蕾迪芙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三岁;那时,父王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当葩妲把着剃刀一绺绺剃掉我们的头发时,站在一旁的女仆们每隔一会儿便捶胸痛哭,哀悼母后的崩亡;但是,哭歇的片刻,她们却一面剥果仁吃,一面嬉笑。蕾迪芙美丽的卷发随着剃刀咧咧落地时,女仆们无不同声惊呼道:“多可惜啊!所有的金发都不见了!”葩妲剪我的头发时,她们并未这么叹息。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夏日的午后,当我和蕾迪芙一起捏泥巴筑土屋玩时,只觉头顶清凉,脖子后面却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

葩妲奶妈是个骨架大、腕力重,有着一头金发的女人。她是父亲从行商那里买来的,他们把她从遥远的北地带到这儿。每当我们挑三拣四为难她时,她总会说:“等着瞧吧!哪天王上娶了个新后作你们的后娘,那时,可有好日子过了。休想吃蜂蜜蛋糕,有硬乳酪啃就不错了。也甭想喝红酒,有稀奶啊,就谢天谢地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后娘之前,我们先有了另一样东西。那天下了一阵严霜,蕾迪芙和我特别穿上靴子(平常我们打赤脚或穿拖鞋),打算到围着木栅的旧宫后院去溜冰,的确,从牛栏到垃圾场,遍地铺着一层薄冰,连水洼、撒在地上的牛奶和家畜的尿都结冻了,只是地面不平,溜起来不很顺畅。这时葩妲从宫中跑出来,鼻子冻得发红,大声叫嚷着:“快!快!哇,多脏啊!赶快洗干净了去见父王。猜猜谁正等着你们,好家伙,这下可有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