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第2/4页)

祖母那时养了几只鸭子,那几只鸭子很争气,下了很多蛋,祖母把鸭蛋都腌制在罐子里,每顿饭煮一个,把冒着油的鸭蛋黄挖出来给他吃,自己吃蛋清,他那时并不懂得感恩,只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人就该让着孩子。

祖母住的是土坯房,灶台在屋子里,变天或是无风的日子里,火不好烧,一做饭整间屋子便灌满了烟,祖母把门敞开,让烟能够尽快地跑出去,而自己却被呛得满眼泪水,还不停地蹲在灶坑前吹火,他就站在院子里看着祖母佝偻的身姿,一边撵鸭子玩一边抱怨祖母动作太慢,自己都饿了。祖母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别急嘛,好饭不怕晚。”

祖母最常做的是“锅出溜”,那实际就是一种蛋饼,有时用鸡蛋有时用鸭蛋,把蛋、水和面搅拌成糊状摊在锅里,两面煎,一张饼有半个锅那么大,又薄又软。祖母把“锅出溜”用菜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盛在碗里连同筷子递给他,他就站在院子里哧溜哧溜地吃,那蛋饼太烫了,每吃一次舌头都要疼好几天。他也有吃腻的时候,就端着碗跑到巷子里,把蛋饼分给其他的小孩子吃,然后把空碗递给祖母,说一句谎话:“饱了,撑死我了。”其实这小把戏根本瞒不过祖母,每当这时候,祖母就很久不做一次“锅出溜”,直到他馋了忍不住向祖母撒娇说想吃时,祖母才会再做一大锅,让他吃个够。

祖母这个人心很细,凡事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他有时被欺负了回来也不敢说,只是老老实实地吃饭,那祖母肯定就会刨根问底弄出个究竟,然后拉着他去找那家的大人要个说法。但当他一回来就主动地絮絮叨叨说自己被欺负时,祖母反而不动声色了,就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越望他越心虚,就闭上了嘴巴,明明是他先欺负的人家。他不说了祖母也不重新起话头,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当被欺负的孩子家的大人找上门时,祖母总是能三两句就把人家劝回去,实在劝不回去就从兜里掏出手帕包着的钱,让那孩子买根冰棍吃。他在那些时候是不敢出来的,就趴在门缝上或是窗户里偷看,看着祖母小心翼翼的背影,回来后仍旧不动声色地忙里忙外,于是,他很长一段时间就再也不敢惹麻烦了。

那个时候他觉得祖母是神秘的,威严的,无所不能的,只可惜祖母不认字。

祖母虽然不认字,但钱可算得精明,卖粮食卖鸭蛋几斤几两多少钱一个张口就来,从来都不会算错,有些狡猾的小贩想要忽悠她,那门也没有。他跟着祖母去赶集,他吵着要吃核桃酥,祖母问一下多少钱一斤。“一块五。”小贩回答。“便宜点吧,一块三吧。”祖母央求,小贩不肯,非要一块五,爱买不买。祖母说那就称三斤吧,三斤四块五,祖母左摸摸右摸摸,只掏出四块钱来,“就五毛钱,抹掉吧。”祖母两手一摊,小贩摆摆手,算了算了,祖母把核桃酥递到他手中,拉着他的另一只手就走,走了老远了才道,“还不就顶一块三?”捋捋头发,兀自笑了起来。

他那时候吃着核桃酥,也笑了起来。

他有时也会教祖母认字,祖母带他去放鸭子的时候他就在池塘边显摆自己,背诵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祖母就说:“咱这放的是鸭子,背诵个鸭子的诗。”他背不出来,就眼珠子一转使坏,在地上写了一个“鹅”字,问祖母念什么,祖母当然不认得,他就很得意地说这个字念“鸭”,鸭子的“鸭”。祖母就会很惊讶地说,“原来这么写啊!”他就背着手学老师的模样,“你和我一起念,鸭,鸭子的鸭。”祖母竟也跟着念,他看着祖母认真的神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祖母也就跟着笑,那群鸭子就在池塘里扑腾着翅膀嘎嘎嘎地叫起来,溅了他俩满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