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恶之花园中游历

 

  在《恶之花》即将受到法律的追究的时候,有四篇文章被波德莱尔汇集起来,作为辩护的材料。其中爱德华·蒂埃里把 《恶之花》的作者比作《神曲》的作者,并且担保“那位佛罗伦萨老人将会不止一次地在这位法国诗人身上认出他自己的激情、令人惊恐的词句、不可改变的形象和他那青铜般的诗句的铿锵之声”。巴尔贝·多尔维利的笔锋似乎更为犀利,直探波德莱尔的灵魂:“但丁的诗神梦见了地狱,《恶之花》的诗神则皱起鼻子闻到了地狱,就像战马闻到了火药味!一个从地狱归来,一个向地狱走去。”可以说,但丁是入而复出,波德莱尔则是一去不返。

 

  当但丁被引至地狱的入口处时,维吉尔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

  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当读者来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园的门口时,他警告说:“读者倘若自己没有一种哲学和宗教指导阅读,那他说活该倒霉。”有人说,报纸是寻找读者,书籍是等街读者。那么,《恶之花》等待的是什么样的读者呢?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清醒跟着波德莱尔进入恶之花园吗?他们将驻足欣赏、沉溺于这些花的醉人的芳香、诱人的颜色、迷人的姿态而将其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呢,还是手掐之、足践之、心弃之,而于美的享受中获得灵魂的净化?

 

  《恶之花》的卷首是一篇《告读者》,开宗明义,道出了诗人要写的是 “愚昧、谬误、罪愆、悭吝”,是“奸淫、毒药、匕首、纵火”,是“豺、母狗、猴子、蝎子、秃鹫、蛇”。根据传统,这七种动物象征着七种罪恶:骄傲、嫉妒、恼怒、懒惰、贪财、贪食、贪色。总之,诗人要写的是人类精神上和物质上的罪恶。不过,在人类的罪孽中,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联系到《1846年沙龙》卷首的那篇《告资产者》,读者是谁便可了然。 《告资产者》中写道:“你们可以三日无面包,绝不可三日无诗;你们之中否认这一点的人是错了:他们不了解自己。”这两篇宣言之间,思想上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读者就是资产者,资产者就是诗人的同类、兄弟。不同的是,资产者是虚伪的,诗人是真诚的;他解剖的是自己的心,照见的却是资产者的灵魂。他拈出了“厌倦”一词,用以概括当时社会中最隐秘也最普遍的精神状态,隐约地透出了世纪末的感觉。波德莱尔当然不是第一个感受到 “厌倦”的人,在他之前,夏多布里昂、斯丹达尔、维尼、缪塞等都早已哀叹诅咒过这种“世纪病”,但是,他们都没有像波德莱尔感受得那么深刻、那么具体、那样混杂着一种不可救药的绝望:

 

我们每天都朝地狱迈进一步。

 

这是他下的判词。

 

  波德莱尔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暴露出自己的灵魂,展示出一个孤独、忧郁、贫困、重病的诗人,在沉沦中追求光明、幸福、理想、健康的痛苦旅程。这是一部心灵的历史,是一场精神的搏斗,是一幅理想和现实交战的图画。诗人千回百转,上下求索,仿佛绝处逢生,最终仍归失败。他的敌人是“厌倦”,是“忧郁”,是“恶”。然而他是清醒的,他也可能让别人清醒;他抉心自食,他也可能让别人咀嚼其味;他在恶之花园中倘徉,他也可能教会别人挖掘恶中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