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人

我在山里已经住了整整五年零二个月,也渐渐能分辨每个人的长相。认识的人变多了,相互间的来往自然也比从前多了起来。

因为我非常喜欢山里的生活,所以无论对这里的自然景观,还是住在这里的人,都有着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刚搬过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不习惯。那时,总觉得只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努力融入周围人群的自己仿佛变成了大家的负担。那是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我们这类人被世人视为“疏散人群”,自己也有点这样觉得。“疏散人群”指的是那些居住的城市遭遇了战难,暂时转移到别的地方生活的人。等返回的准备工作做好了,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居住。所以刚来山里的时候,我觉得村民们为我建的屋子只要能支撑两三年就够了。屋子很小,建得也比较粗糙,像是给登山者休息的山间小屋。最开始的时候,屋子的四周只用茅草束围着,屋顶也是草草用茅草堆起来的。因为太简陋了,我又恰好知道山林深处有一间废弃的矿山工棚,就准备把它搬过来做我的家。村民们知道以后,协力把工棚的柱子和横梁一根根扛在肩上,从约一里远的地方搬了过来,再把它们重新组装成原来的样子。我们又粉刷毛坯墙,把杉树皮盖在房顶上,在外面掘井——总算是建好了一间能住人的小屋。我一个素未谋面的疏散者,村民们也能这样齐心协力地帮助我,还对我说“村子会负责养活你的,就在这儿安心待着吧”。

总归是战后,食物十分短缺,连分配的米都很难拿到。在这样的时代里,我总担忧自己要怎么活下去。让我到这儿来的是分校的一位老师,他接纳了我的一切,而且为了不让我感到困扰,总对我照顾有加。给我准备了三张榻榻米,借给我被子,给我拿食物,把我引荐给村里的人——事事都热情地关照我。多亏了这些,我才能在来这儿的第一个寒冬里,好歹挨过严寒和大雪,活了下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六平米小屋中间,点起地炉的火,看着窗外积雪三尺的景色,便不由得想起了日莲上人[1]被流放到佐渡岛,在塚原的一间庵室里被雪掩埋的故事。

村里的人们知道我住在这里以后都很担心,总是踏雪来看我。有时带着米,有时带着萝卜、土豆,有时准备了许多咸菜,让小孩子带过来。孩子们说“先生,这个给您”的时候语速很快,一开始我总听不明白。

现在回想起那时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以后两三年间粮食短缺的日子,自己竟也能健健康康地过来了,一定是因为我生活在这样热情、温暖的一群人中间的缘故吧。

这个村子叫山口村,正如村名所说的那样,位于田野的尽头、山的入口处。从这往后便全是山了。北面是稍高的山口山,山上树木繁茂;西面是连绵的奥羽山脉,一山连着一山;东面和南面是广阔的旷野,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邻郡。这两片原野被称作清水野和后藤野,有河流经过。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原,长满了芒草和杜鹃花。我们的村子在山口山前面,不到四十户的农家静静地沿山坐落。一户户看去,你会发现每一户都很宽敞,每家的建筑风格也很相似——长在十间以上,纵深在六间以上,拥有足以承受积雪的坚固构造。屋顶是用茅草葺成的,坡度很大。因为大家都向南而居,为了使西面的屋顶能够承受大风,将其修成了斜坡式,东面则建成了“人”字形。有的屋子会有凸出来的部分,从东面向北面呈直角弯曲,拐弯的部分是大家用来供马匹休息的马厩。人们把这种构造的屋子称作“南部L形房屋”。

芭蕉曾写过这样的俳句:“宿在马厩中,蚤虱蚊闹入梦乡,马尿在枕旁。”恐怕就是他留宿在这种构造的农舍时写下的吧。总之人们对待牛和马就像对待家人一样,和它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无论是哪里的房子,入口大多都设在马厩旁,那里有一块没铺地板的区域,它的左边是铺了地板的房门口,通常在这里都会有一个生着火的大地炉,家里人平时就聚集在这里。这间大屋子旁边也有一块没有铺地板的区域,这里有灶台和厨房。再往西边,又是一排相连的房间,隔墙是用带花纹的纸做成的。最里面的是客房。南边完全是空着的,从院子过来,沿着檐廊,无论从哪儿都能进屋,但我们一般在靠近客房的檐廊招呼客人们进来。客房很大,里面铺着榻榻米,房间尽头有很大的佛坛和壁龛。这里没有地炉,但是置备了火盆。要招待一百多位客人的时候,就把用花纹纸做的隔墙拆下来,使许多小房间连通成一个大房间,在那里招待他们。在农村,通常还在下雪的时候就会举办祈福仪式,会邀请表演者来跳插秧舞。这种活动也可以在这间大屋子里进行。虽然打谷子以外的农活是在别的仓库或是院子里做的,但晒烟草啦、捆扎啦,还有制作谷制品这些活儿还是在这间大屋子里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