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时此刻(第6/24页)

电梯在泌尿科的下面一层停下来,一个颤颤巍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拄着根拐杖,脑门上那顶褪了色的红色雨帽压得很低,这些使她看上去有些乖张,有点乡下人的感觉,可当我听见她和一起进电梯的那位医生在那里轻声交谈——他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他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当我听见她说的英语里夹杂着外国腔,我又朝她望了一眼,心想她会不会是某个我认识的人。她的声音就和她的语调一样个性鲜明,那是个年轻的声音,对世道艰难一无所知的稚嫩的小姑娘般的声音,你根本无法把这种声音和这张幽灵般的脸联系起来。我想,我熟悉这个声音的。我知道这种口音。我认识这个女人。在底楼,我跟在他们身后穿过了医院大厅朝外面走,我碰巧听到了那位医生说出那个老妇人的名字。因此,我跟着她走出了医院大门,一直走到麦迪逊广场以南几条街上的一家小餐馆里。我的的确确认识她。

现在是十点半,只有四五个顾客还在那里吃早饭。她在一个包间里坐下。我也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看来她没有意识到我在跟踪她,更没有意识到我就在她的咫尺之外。她的名字叫艾米·贝莱特。我们仅仅见过一次面,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艾米·贝莱特没有穿大衣,只戴了顶红色雨帽,穿了件浅色的羊毛开衫,里面是一件感觉是夏天穿的薄棉的连衣裙,过了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条浅蓝色的住院病人穿的长袍,背后本来用回形针固定的地方被纽扣取代了,腰间系了一条如麻绳般的腰带。我想,她不是穷极无奈就是发了疯。

一个侍者走过去听她点单,在他走后她打开拎包取出一本书。在她漫不经心地看书时,她伸手把帽子摘了下来放在位子旁边。她朝着我的一侧的脑袋被剃光了,也许剃的时间还不是很长,那里长出了一层细毛,还有一条手术留下的疤痕如一条蜿蜒的细蛇穿过她的头顶,一条粗糙的、清晰的疤痕从她的耳后曲折地爬到她的眼角。她脑袋的另一侧长着长短不齐的头发,灰白的头发被松松地打了一个髻,她的右手正心不在焉地捋着头发——就像一个孩子在看书时常有的动作,用手无意识地拨弄头发。她多大岁数?七十五岁。一九五六年我们遇见时,她才二十七岁。

我点了咖啡,慢慢地呷着,喝完后,也没有朝她那儿瞧一眼,就起身离开了餐馆。时隔那么多年,我又意外地遇见了艾米·贝莱特,她的容颜已发生了可怜的变化,而她的整个存在——在我第一次遇见她时,曾经是那么的朝气蓬勃、乐观开朗——明显已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第二天早晨的治疗花了一刻钟时间。如此简单!一个奇迹!医学的魔法!我又一次看见我自己在大学的泳池里来回畅游,身上仅穿一件普通的泳衣,再也没有了黄色尿流的噩梦。我看见自己又能挥洒自如,无需再用那日日夜夜用了九年的吸水棉垫,它此刻就贴在我弹力内裤的胯裆部。一次无痛的十五分钟的治疗使生活再次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我不再是一个在最基本的生活方面都虚弱无力之人,过去的我连要把尿撒到马桶里都做不到。对自己的膀胱拥有控制力——在健康状况良好的人群里有谁会想到这代表着怎样的自由,有谁会想到这种自由是多么地不堪一击,即使最为自信的人都有可能在哪一天失去它?我以前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些问题,我从十二岁起就欣赏独特的个性,对我身上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我都持欢迎的态度——而现在的我可能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那阴魂不散的羞辱感实际上并非是将一个人和他人联系起来的纽带。

还没到中午我就已经回到了宾馆。我有许多事情可干,就这么把我回家前的这一天打发掉。前一天下午——在决定不去打扰艾米·贝莱特,就这么离开餐馆后——我又去了史特兰德,它是联合广场南面一家历史悠久的旧书店,在这里我以不到一百美元的价钱买到了初版的六卷本E.I.洛诺夫的短篇小说集。这套书在我家的书房里其实也有,但我还是买下来带回了宾馆,那样在我必须继续停留在纽约的数个小时内我还可以依次翻翻这几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