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3/10页)

罢了罢了,后人的引申发挥靠不住,旁人的所见所闻靠不住,就是本人的亲身亲历,也还要打上许多的折扣——那这历史还怎么研究呢?

于是我终于放弃了成为历史学家或者历史剧作家的幻想,一心一意地还当我的“喜剧作家”。

【零 三】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地写喜剧一直写到凌晨,接着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我开始按部就班地起床、漱口、刮脸、洗澡、更衣,穿插着烧水沏茶和整理房间,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我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条理的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条理不成作家。

一小时后,我穿着浴衣,捧着一杯刚刚沏好的热茶,舒适地坐到沙发上——接下来我按惯例打开睡前关闭的寻呼机,查看在我睡眠期间是否有人呼我。

寻呼信息只有一条,却让我吃了一惊:

奶奶于今晨六时五十分病逝于华东医院通知在京亲友速来上海

姑妈

我六岁半时曾被送往上海,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了两年,一年上幼儿园大班,一年上小学一年级。多年以后,当我回首童年的时候,眼前总浮现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六岁半以前在北京生活时是一种苍白的颜色,八岁半以后由上海返回北京时则变为一种血红的颜色,只有在上海的那两年,交织着许多许多灿烂明媚的颜色,这些颜色融到一起,飘然而来,随风而散,最后留给我的只是一种湿润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气息,和一种早春的、小雨中的、青草地上的味道……

在我写的“通俗喜剧”中,一般像我这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旦遇到例如祖母去世这样的噩耗,通常要走出屋外在蒙蒙细雨中徘徊一阵,或者猛然打开窗户让窗外的凉风吹散自己的沉思,最低限度也应该在屋里来回走两圈儿才说得过去——而我现在却依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唇边甚至还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想起年初,有一位年近百岁的著名老作家先我们而去,有人撰文悼念说是“惊悉”,我当时十分地不以为然: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怎么就“惊”着您啦?一个活了一百岁的人死了有什么好“惊”的?她要老不死才让人“惊”呢……如今我八十多岁的老祖母也随她而去,可见这些神灵是有的不是?我现在要说我是“惊悉”吧也有点儿自己抽自己的嘴巴,不如就照老北京的风俗,也别悲痛了,就自欺欺人地说是“老喜丧”吧。

这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许多许多的颜色,是变幻多姿的颜色,是飘忽不定的颜色,如诗如画,如雨如烟,似有似无,时浓时淡……许多琐碎的、不连贯的童年往事一起涌向眼前,我几乎要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圈儿了——转念一想,既然是“老喜丧”还有什么好悲痛的,就在沙发上踏实坐着吧。

我想起刚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晨保姆送我上学前,我总要想出各种理由走进爷爷奶奶的卧室,或拿铅笔,或找橡皮,或者忘带了课本,奶奶被我吵醒后总会迷迷糊糊地问我一句:“梁左,你要上学去啦?”我便心满意足地答应一声,这才肯去上学——多年以后,我看到一篇回忆鲁迅童年的文章,说他小时候每当经过祖母的房门时总要假装跌倒,祖母便大叫“阿宝当心衣服不要弄脏”,他便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想小孩子的心大概都是相通的吧?

我想起奶奶当年每天下班后都会给我带回一样好吃的,或糖果,或点心,或者是橄榄蜜橘之类,永远不会重复,对这份礼物的期待和猜测便成为我从下午到傍晚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作业时的精神支柱。

有一天,奶奶下班后从皮包里掏出的是一包牛肉干,她笑着说:“梁左,我今天实在想不出给你买什么来吃了,你牛肉干肯吃的吧?”奶奶的笑容很像一个做了没把握的事情等着大人来评判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