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2/10页)

我还翻阅过一张1947年3月的《中央日报》,对当时胡宗南部占领延安的报道是这样的:

陕省我军解放延安!

延安上空国旗飘扬,延安军民欣喜若狂!

一老大爷高兴地说:八路可走啦!

一老大娘拉着胡司令长官宗南先生的手说:俺等了你们十三年啊!

文中的大爷大娘即或不是记者捏造,大约也只能代表个别被减了租息的老地主或老地主婆们的意见吧?

假如正史靠不住,那么野史吧?

也许是“二律背反”罢,野史虽然相对自由一些,不过囿于作者的学识经历,道听途说的东西也更多一些,因而就更加难免以偏概全、以讹传讹了。比如雍正篡位,野史记载他把遗诏中的“传位十四子”加了一横改作“传位于四子”,我从上中学起就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才知道原来清代的诏书都要用满文的,可见这野史的作者竟连诏书的模样都没见过。再如光绪之死,怎么就那么凑巧死在慈禧的前一天?于是民间众说纷纭,都猜是老佛爷给他下了毒——好在大内中的脉案、药方至今尚存,据现在的医学家们的研究,他的确还是死于结核病的,外人的话哪里靠得住?

凡重要的历史人物,在他的青壮年时期,大都处在历史的漩涡中,哪里能够静下心来写文章?等到他退居了历史的二线之后再来回首往事,多半是年事已高,往事久远,尘封的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泥沙俱下,年轻人尚且眼花缭乱,何况一垂垂老者?于是张冠李戴,郢书燕说,虚虎鱼鲁,种种的笑话就都出来了。

就说义和团吧,按现在说法是属于“伟大的反帝爱国运动”了。50年代后期,天津南开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们从这一立场出发,对当时健在的一批义和团团民做了调查访问,时年八十三岁的三师兄张金才是这样说的:

我村南有个乱葬坑,凡是捉住直眼(教民)就在那里处死。郭村的左锡庆是个直眼,也是四十八村联庄会的会头之一,我们把他爷儿三辈都弄到王家院给杀死了……义和团不杀好人,只要有人保证他们不是直眼而是好人,义和团就不杀他们。光人命我就救了四十多条。有一次,为了救一个妇女(因为她被误为直眼),结果因保此妇女我被刘十九(义和团首领)打了一鞭,但终于把她保了下来。

须知这是为了说明“义和团不杀好人”而记录下来作为证明的,但仍然看得我触目惊心。他一人就救了“40多条”人命,那么被杀死的该有多少呢?就算某人是“直眼”又兼“会头”,难道他家里“爷儿三辈”都该被杀死吗?可见就连当时的大学生们也没有准确地理解这段谈话,否则也许就不会记录下来作为义和团滥杀无辜的证据了。

时过境迁。不仅在史实时,甚至在语言上,也颇有些隔膜了。

80年代,我到外地出差,从报纸上看到我一位朋友的父亲、曾任党政军重要职务的某公去世,便从邮局拍了一份唁电:“出差在外阅报惊悉某公去世,党失心腹,国失爪牙,君失慈父,吾失良师,不胜哀悼……”邮局的小姐死活不肯拍发,一定要我把“心腹爪牙”这四个坏字换掉——她哪里知道这在古代都是好字?“君之心腹国之爪牙”,几乎是对为臣者的最高评价了。类似的例子还很多,比如“难兄难弟”在古代也是难得的赞语,说是兄弟两个都很难得。

不要说古文,就是现代的白话文,如果年代稍远,在人们的理解上也会出现隔膜。有一次我偶尔翻阅北洋史料,读到孙中山致段祺瑞的一封电报,略谓他与段曾有一面之交,“伟人丰采,至今不忘”云云——我当时十分惊讶:中国的“国父”竟称“三一八”惨案的刽子手为“伟人”?后来史料读得多了,才知道当时所谓的“伟人”与现在的含意并不一样:现在的“伟人”几乎特指“伟大领袖”,后来因为反对个人崇拜,“伟人”一词在中国更几乎绝迹——而在民国初年,这“伟人”的含意却不过是“非同寻常之人”的意思,不仅孙、黄、宋常常被人们称作“伟人”,就如一个普通女子,如果有意从政,也常常会被人们不含贬义地称作“女伟人”的。甚至在宋案之后,袁政府还曾指责孙黄等是“伟人造反”,这“伟人”竟连一点褒意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