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阳门外①(第4/5页)

——“主任……”

——“主任怎样?受了伤吗?”

——“无系,系是……”

没有等他的话说完,由那扛架上的服装立地唤起了我的记忆和判断,我已经知道那扛架上的人是谁了,我连忙跑到扛架旁边,把那盖着面孔的雨衣揭开了来,现出了纪德甫的面孔。两只眼睛睁着,定着,失掉了光彩。黄色的面皮失掉了弹性,就象青铜铸就的一样,口是隙着的。这在我们学过医,看惯了死尸的人,一眼便可以知道他是已经死了。灼热的眼泪顿时在我眼眶里鼓荡了起来。

——“主任有信,”杨生从他的怀中搜出了一张纸片来给我,是从抄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同志!

攻城计划又遭失败,敌人仍顽强抵抗,我军死伤甚众。

德甫同志于今晨正六时阵亡于宾阳门外长春观内,至可伤悼。后事望兄从厚料理。

Yenda Den 七时十分于长春观。

择生的署名惯爱把自己的名姓用罗马字写成“演达·邓”的,他这几行诚恳的手书使在场的人象着了电一样,不期然地对着德甫的尸首把头低下去,沉默了一会。

攻进了城的消息不用说完全是谣传了。发生这种谣传的动机或许是有意识的,因为先攻进城的部队在论功行赏上是要掌握武昌以及湖北全省的统治权的。这儿充分地有容纳一种小小的阴谋的余地。

大家沉默了一会之后,又拥护着德甫的尸首回到部员们停寄着的村落上去。这回把旗帜收卷了起来,在通过那段危险地带时,用了散兵线零零碎碎地过去,城上的大炮是沉默着了。

在走回文科大学的途中,我始终跟着德甫的尸首,杨生也始终跟着我。我从他那很难懂的广东话中,不完不全地算把那夜袭的情形得到了一个大概。

敢死队在快要走到城下的时候,敌人却早有了准备。宾阳门附近的城墙上敌人点起了一带的火把,把城墙上下照得通明。枪炮不息地乱射起来,所有夜里的枪炮声大部分都是敌人的。但是我们的队伍也有一部分冲到了城边,更有少数的人爬上了城,但都被敌人剧下了城来。敌人的手榴弹机关枪打到天快亮都没有停止过。

邓主任骑的一匹马也被打死了。他们在前线上督战,马突然倒了,是一个子弹打中了马的头脑。那子弹从邓主任的左胁下穿过,把军服的左袖打穿了一个洞,但幸好没有受伤。

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上了长春观,那儿的地面高,和城墙的一角几乎在一个水平上,相隔也只有二三十丈远。他们躲在土墙背后,时而用驳壳枪和城墙上的敌人对打。把头伸出去,向城墙上打一枪又赶快缩下墙来,敌人也晓得这边有人埋伏着,便时时用机关枪来扫射,子弹打在长春观的瓦上真个就和下雨一样。就在六点钟的时候,纪德甫又把头伸出墙去探望,正回过头来向坐在墙脚下的邓主任和俄顾问报告的时候,随着一声枪声他便向墙下倒去,邓主任和俄顾问赶快把他扶着。他们把他移在草地上睡下,问他怎样,他说:“我无系要紧,你们当心。”声音很微弱的,但就说了那一句活,便没有声息了。

杨生说着,在他的声音中含着哭的意思,特别是临终的那两句话,他是反复说了几遍的。

——“我无系要紧,你们当心。”

德甫的尸首抬回了文科大学,停放在临着南操场上的一间楼上的讲堂里。我一方面叫人去替他采办衣衾棺木,一方面得着几位部员的帮助把他身上的军服解开了来检验了他的伤痕。

枪弹是打中了后头部,但一个子弹却打穿了三处。从后头骨左侧打进,从后颈窝下穿出,又从右肩头打进胸部,由肩胛骨右下隅穿出,最后又打穿了右侧大腿的右侧的皮部,子弹的余势才尽了,融成了三个颗粒,笼在了马裤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