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记(第4/11页)

孔子说:仁义礼智的核心是救世济民,为了这一崇高理想,我可以制天命而用之。君子应当自强不息,理想是一面辉煌的旗帜,站在这面旗帜下,有时甚至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人生的大艺术。

老子说:人生的大艺术在于顺其自然,在于对自然和生命的珍爱……

他们的争辩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们肯定都从对方那里得到了新的启悟,从而使自己变得更为充实,也更为自信。

这次会晤以后,孔子飘然东去,回到了鲁国。他洗却了先前的浮躁,对官场的喧闹不再热心。老先生已经六十三岁了,在当时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年龄。但衰老的生命却放射出夺目的光华,这种光华不在于官高位显,不在于玉堂金马,不在于一切外在的音响和色彩,而在于人格的强健和思想的高度。他潜心于授徒讲学,编纂典籍,直到九年以后逝世。应该承认,儒学作为一种思想体系的最后形成,主要是在这九年期间。

洛阳图书馆里的老子也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行动。于是某一天,他骑着一头青牛西出函谷关。他为什么要向西去呢?东方的思想巨人已经和他对过话了,他或许要寻找新的能够与之对话的智者,但当时的秦国还没有产生这样的智者,像韩非那样的人物几百年以后才会来到这里。这位来自东方的老人踯躅于荒原之中,孑然四顾,苍茫无及。这是一幅西风古道的自然画面,更是一幅极富象征意义的生命图像。没有对话者,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摧毁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之类的总和还要大。孤独是一座祭坛,几乎所有的伟人和思想者都要走上这座祭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生命造型就是一群力图走出孤独的羁旅者。

老子后来不知所终,在他的身后,洛阳东关留下了一块“孔子入周问礼碑”。

三、 可怜金谷堕楼人

洛阳交通图上标着一处“金谷园”,按图索骥却无法坐实,只有火车站前有一条金谷园路,周围有不少以此命名的店铺,至于园子,却连断垣残壁的遗址或石碑也没有。徘徊在附近的小巷里,我很为洛阳人的奢侈而感慨,这就有如一个世家阔少,浑身上下都是价值连城的玩意,也就不那么看重。如果在别的地方,这金谷园是很可以做一番大文章的。

金谷园因晋代石崇和绿珠的故事而闻名,历代诗人在这里的吟咏很多,自然都写得很凄婉,我比较欣赏杜牧的这一首: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堕楼人。

一般的诗人都着力赞美绿珠对爱情的忠贞,而杜牧在这里发出的却是“繁华事散”和“流水无情”的感慨。他毕竟是大家,笔尖一点便触及了石崇和绿珠那个时代的精神底蕴。是的,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在经历了一个惨痛的乱世之后,随之出现的是人的觉醒——对生死存亡的哀伤和人生短促的无奈。从社会中下层到皇家贵族,到处飘散着及时行乐的主题音调,这音调是柔靡的,也是健朗的,从建安风骨、正始之音到陶渊明的自挽歌,大致都可以归入其中,且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是一代雄才曹操的悲慨。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顾非金石,咄咄令人悲。”这是王家贵胄曹植的感伤。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这是社会贤达阮籍的情怀。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这是生活境遇并不优越的陶潜的叹息。

他们都唱出了人生的悲调。在他们的笔下,中国的文字似乎太贫乏,挑来拣去,可以拿来比附人生的,除了“朝露”,就是“尘露”。既然人生苦短,去日无多,那么就对酒当歌,潇洒今宵吧。